「我與你」 - 馬丁. 布伯


十一

當我面對一個人,作為我的「你」,而對他說出基本詞「我你」,他就不再是眾多事物之一,也不是由事物構成的。

他不是「他」或「她」,也不是和其他的「他」或「她」接界,或者是被定位在由時間和空間構成的世界座標上的點;他也不是可經驗的或可描述的性狀,或是一堆零散的、有名字的性質。他是「你」,既不是相鄰的也沒有接縫,充盈於整個穹窿。那並不是說只有他而沒有任何他者存在:可是任何他者都是在他的光裡存在的。

正如旋律不是由單音構成的,詩句不是由字詞構成的,柱狀雕像不是由線條構成的,我們必須撕破它們,扯斷它們,直到把整體烹調成雜多,我對他說「你」的那個人也是如此。我可以抽繹出他的頭髮的顏色、他的言談的顏色,或是他的美德的顏色,我必須一再這麼做;但是他早就不再是「你」了。

正如禱告不在時間裡,而是時間在禱告裡,獻祭不在空間裡,而是空間在獻祭裡,任何人顛倒了這個情況,就是揚棄了真實,同理,我也不是在某時某地遇見那個我對他說「你」的人。我可以把他置入,我必須一直那麼做,不過那是把他當作一個「他」或一個「她」或一個「它」,而再也不是我的「你」。

只要「你」的穹蒼在我頭上撐開,因果律的狂風驟雨就會蜷伏在我的腳跟,宿命的漩渦也會凍結成冰。

我對他說「你」的人,我不會經驗到他。可是我會置身在和他的關係裡,在神聖的基本詞裡。直到我走出那裡,我才會再度經驗到他。而所謂的經驗就是遠離「你」。

關係一直存在著,就算那個我對他說「你」的人在他的經驗裡沒有聽到它。因為「你」是「它」的認知不能及的。「你」做了什麼,和他的相遇,也是「它」的認知不能及的。欺騙到不了這個地方:這裡是真實生命的搖籃。


六十一

永恆的「你」本質上是不可能變成「它」的;因為祂不能被置於尺度和界限當中,也不能被置於不可測度的尺度或是無界限的界限當中,因為祂本質上不可以被理解為種種屬性的總和,或者是種種被舉揚到超越性(Transzendenz)的屬性的無限總和,因為我們不可能在世界裡面或世界外面遇見祂;因為我們沒辦法經驗到祂;因為我們沒辦法思考祂;因為當我們說「我相信祂存在」,我們就已經錯過了祂,錯過了那個存有者就連「祂」也仍然是個隱喻,而「你」卻不是。

可是我們一再把永恆的「你」變成「它」,變成「某物」,把神變成事物 — 依據我們的本質。而不是出於恣意。作為物的神的歷史,作為物的神,一路上歷經了宗教及其臨界形式,歷經了宗教的光啟和虧食,以及它的生命興衰,那個悖離永生的神而又回到祂那裡的歷程,從臨現、注入形象、對象化、概念化、瓦解到重生的種種變化,其實就只是一條道路,唯一的道路。

宗教的命題知識以及定立行動——它們是從哪裡來的?啟示的臨現和力量(因為它們都奠基於某種啟示,不管是語言的、自然的或心理的,——嚴格說來,世上的宗教都是啟示宗教),人在啟示裡領受到的臨現和力量,它們究竟是怎麼變成「內容」的?

關於這點的解釋有兩個層面。如果我們抽離歷史而思考人類自身,就會認識到內在的、心理學的解釋;如果我們把人重新放到歷史裡,我們就會認識到外在的、事實性的解釋,也就是宗教的源初現象。這兩者是不可分的。

人渴望擁有神;他渴望在時間和空間裡永不間斷地擁有神。言語道斷的意義堅振沒辦法讓他饜足,他想要宣揚它,讓人們可以一再地實踐和應用它,一個在時空裡沒有任何裂痕的連續體,在空間和時間裡的任何一個點都可以對他保證生命。

純粹關係的生命節奏,現實性和潛在性的交替更迭,在其中漸漸虧缺黯淡的,只有我們的關係力量以及臨現,而不是源初的當下,可是人對於連續性的渴望並不以此為滿足。他想要的是在時間上的延展,他想要的是永世長存。於是神成了信仰的對象。原本信仰只是用來填補種種關係行動在時間上的空隙;可是漸漸的,信仰取代了它們。人們棲止於他所信仰的一個「它」,再也沒有心志專一以及走出來的不斷重覆的存有行動。鬥士知道神既在遠方又在眼前,不管怎麼樣都要信任祂,可是這個信任漸漸變成了投機客對他的平安保證,因為他相信有個神會讓他平安無事。

純粹關係的生命結構,也就是在「你」面前的「我」的「孤獨」,以及以下的法則:就算人讓世界加入他的相遇,他只有作為一個位格,才能走向神並且和祂相遇 — 現在人對於連續性的渴望再也無法以此為滿足。他渴望空間上的擴展,渴望一個表述,讓信徒的團契和他們的神合一。於是神就成了儀式的對象。而儀式原本也只是用來補充關係行動的:它把有生命的禱告,直接的說「你」,嵌入了一個充滿巨大的形象力量的空間脈絡裡,而和感官生活銜接起來;現在它也成了替代品,團契的禱告不僅不再支持個人的禱告,甚至排擠它,而因為存有的行動原本就是不容許有任何規則,於是繁文縟節的禱告乾脆就取代了它。

可是事實上純粹的關係唯有體現在整個生活的質料當中,才有辦法建立時空的恆久性。人沒辦法保存它,只能證明它,履踐它,把它灌注到生命裡。人唯有依據其力量、其生活容許的範圍,在世界裡一再讓神實現,他才不會辜負他所分受的人神關係,而唯一真實的連續性保證就存在於其中。真正的持久性保證正是在於存有者變成了「你」、被舉揚成為「你」,因而實現了純粹的關係,在於神聖的基本詞,在所有存有者之間被說出來;於是人類生活的時間開展出豐盈的真實,而儘管人類的生活沒辦法也不應該克服「它」的關聯,可是關係會和人類生活交織在一起,而在其中擁有一種光華四射的恆久性;至高相遇的片刻並不是暗夜裡的閃電,而是繁星熠熠的夜空裡冉冉升起的月亮。而空間的恆定性的真正保證則是在於每個人和他們真實的「你」的種種關係,宛如從圓周上每個「我」的點連接到圓心而構成的半徑,由此畫成了一個圓。最早存在的並不是圓周或團契,而是半徑,也就是他們和圓心的共同關係。唯有它才能擔保團契的真實存在。

唯有兩者都產生,只要兩者一直持存,也就是以關係為取向的救恩生活固定在時間裡,以及在同心一志的團契固定在空間裡,唯有它們兩者的產生及持存,才會在看不見的祭壇(以永世的世界質料構成的,而被鑲嵌在靈裡)四周產生且持存著一個「人性的宇宙」。

人之所以和神相遇,不是為了沉浸在神裡,而是要在世界裡證明意義。所有啟示都是呼召和差遣。可是人不實現它,反而一再返回到啟示者那裡;他不想和世界有什麼交涉,而只想沉浸在神裡。可是這麼一來,折返的人再也不會和任何「你」相遇。 他只能把神當作一個「它」而置放在物性的領域裡,以為自己認識了作為「它」的神並且談論祂。正如貪著於自我的人不想直接體會任何知覺或喜好,而只根尋索那個在知覺和喜好當中的自我,因而錯過了事件的真相,貪著於神的人(在同一個靈魂裡,對於自我和神的貪著剛好可以相安無事)也不想實現自己的天賦,而只想要尋索那個賜予他天賦的神,因而落個兩頭空。

當神在差遣你的時候,祂一直是對你臨現的;因著差遣而到處流浪的人,一直有神在他前方:他越是忠實地實踐,就越加堅定而恆久地接近祂;他當然不會和神有什麼交情,但是可以和神交談。相反的,人折返到神那裡,只會把神變成對象。折返表面上是轉向根源,其實是在厭離世界,就像實踐其使命的人表面上是厭離世界,其實是轉向世界。

因為這兩個後設宇宙的世界基本運動:擴展到「自身的存有」以及歸回到相交,這兩者都找到了它們極致的人類形象,它們的對抗和和解的真正屬靈形式,它們在人類和神的關聯的歷史裡的混合和分解。在歸回時,語詞誕生在人間,在擴展時,它蛹化為宗教,在再度歸回時,它也會自己羽化重生。

這不是恣意的作為:儘管人有時候朝向「它」走得太遠了,因而對於再度走向「你」心生退卻,而有使得「你」窒息之虞。

作為宗教之基奠的巨大啟示,和任何地方和時代裡提出來的聖默啟示,它們本質上是相同的。在各種偉大的團契方興未艾之際、在人類時代的轉捩點顯現的任何巨大啟示,都是永恆的啟示。可是啟示並不是把它的領受者當作傳聲筒而透過它傾注到世界裡的,它臨到他,攫獲了他整個如是存有的元素,並且熔化了它。就連被當作「口舌」的人,他也不是什麼傳聲筒,——不是工具,而是器官,是自律性的發聲器官,而發聲的意思就是要變音。

可是各個歷史時期之間有個質的差異。到了某個成熟期,人類心靈裡被壓抑的、淹沒的真實元素,會在地底下待命,它們期盼催促,焦灼急切,殷望著撫觸者的撫觸,俾使它們破繭而出。那開顯的啟示捕捉到這個蓄勢待發的元素及其整個特性,再度熔化它,模塑一個形象,神在世界裡的一個新的形象。

然而在歷史的道路上,在人類元素的遞更迭裡,一再有世界和心靈的場域被舉揚到形象裡,被呼召到神的形象裡。不斷有新的領域成為顯聖的場所。在這裡作工的不是人的專斷,也不只是神的行徑,那是人和神的混合。那在啟示裡被差遣的人,他的眼裡也有了神的形象,— -儘管那是超感官的,他卻以靈的眼睛領受它,那不是隱喻意義下的眼力,而是他的靈的實際視力。靈也會以觀照回答,以一個建構形象的觀照。儘管我們世人從來沒有觀照過沒有世界的神,而只是觀照過在神裡頭的世界,不過我們還是以永恆的方式建構了神的形象

形象也是「你」和「它」的混合。在信仰和儀式裡,這個混合物會僵化成對象;可是依據在其中殘存的關係精髓,它又會一再變成臨現。神一直會貼近祂的種種形象,只要人不使那些形象脫離神。在真實的禱告裡,儀式和信仰會合一且潔淨,因而變成了永生的關係。在許多宗教裡都存活著真實的禱告,這其實見證了它們的真實生命;只要禱告在它們裡頭存活著,它們也就存活著。宗教的墮落意味著在它們裡頭的禱告的墮落:它們裡面的關係能力不斷地被對象性埋沒,在宗教裡越來越難以憑著完整而無分別的存有說「你」,為了重拾這個能力,人終究必須捨棄那虛妄的安全感而勇敢走向那無限者,捨棄那頭上只有神殿圓頂而看不到穹蒼的團契,走向終極的孤獨。人們把這個動機歸類到主觀主義,因而嚴重扭曲了它:在神面前的生命,是在唯一的真實性裡的生命,這個唯一的真實性也是唯一真實的「客觀物」,而走出來的人想要依止於那個真實的存有者,在假象的、虛妄的客觀物動搖他的真理之前。主觀主義是心理主義,而客觀主義則是神的對象化;客觀主義是錯誤的加固,而主觀主義則是錯誤的解放,兩者都偏離的真實性的道路,兩者都試圖找尋它的替代品。

神一直會貼近祂的種種形象,只要人不使那些形象脫離神。可是如果宗教的擴張舉動壓抑了歸回的舉動,而形象也脫離了神,那麼形象的面容就會漸漸褪去,它的嘴唇也會死去,它的雙手低垂,神再也不認識那個形象,而在祭壇四周搭建起來的世界屋宇,人性的宇宙,也就跟著坍塌了。在這同時,那動搖了其真理的人再也看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語詞已經敗壞。

語詞臨到啟示裡,在形象的生命裡作工,在死去的形象的轄地裡生效。

這就是永恆的語詞以及永恆臨現的語詞在歷史裡的軌道。

在臨到的語詞顯現的年代裡,「我」和世界的相交獲得重生;在作工的語詞支配的年代裡,「我」和世界一直維持和睦融洽,在語詞生效的年代裡,「我」和世界之間正在喪失真實性而漸漸疏離,災難就要臨頭,——直到人心生顫慄恐懼,在黑暗裡屏息凝神,默默不語地等候著。

可是這條軌道並不是什麼周期循環。它是一條道路。在另一個永世裡,災難會變得更加難以忍受,而歸回也會更具有爆炸性。而顯聖會越來越靠近,它越來越靠近存有者之間的領域,靠近那埋藏在我們的中間,在那個「居間」裡。歷史就是個神祕莫測的趨近歷程。它的道路的每個螺旋,都會引領我們走向更深的墮落,同時也會走向更澈底的歸回。然而所謂的事件,自其世界面向觀之,就叫作歸回,而自其神性面向觀之,則叫作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