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亞德:《聖與俗》- 宗教的本質
第二章 神聖時間與秘思
凡俗時間與神聖時間

對宗教人而言，時間與空間一樣，既非同質的，也非連貫的。一方面，時間中有所謂神聖時間的時段，即節慶的時間（顯然大部分的節慶時間是定期的）；另一方面，凡俗時間，即日常生活中無宗教意義活動的期間，亦有其存在的價值。雖然這兩種時間不同質、不連貫，但是，當然也有使二者連貫起來的解決方法：藉由儀式，宗教人便得以安全地由凡俗期間，過到神聖時刻。

在這兩種時間中，有一個本質上的不同直接衝擊著我們，那就是：神聖時間本質上，是可逆轉的。在我們可以理解的範圍內，更適當地說，它是原初的秘思性時間，臨現於此時。每一個宗教節慶、所有禮儀中的時間，都是將發生於過去的神聖事件，也就是發生於「在起初」（"in the beginning"）的秘思性過去，再次實現於此時。藉著節慶中的宗教性參與，使得參與者由凡俗期間中突顯出來，並且又一次地完成了秘思性時間的再度實現。因此，神聖時間可以無限地重複、無限地循環。 從這個觀點來看，神聖時間可以說永遠不會「過去」（“pass"），它不會構成一段不可逆轉的期間。因此，神聖時間是本體性的永恆時間（an ontological, Parmenidean time），它既不改變，也不耗盡。藉著每次定期的節慶，參與者經驗到相同的神聖時間，可能是去年節慶時所顯示的，也可能是世紀之初的節慶時間發生的；這神聖時間是藉由諸神在世界的孕育造化及作爲（gesta）之時所創造及祝聖的；也正因如此，節慶再次實現了此神聖時間。換言之，參與者在節慶中，遇到了第一次神聖時間的顯現，它顯示出了「在最元初的彼時」（ab originem, in illo tempore）。因為在諸神孕育造化之前，神聖時間的內容尚不存在，而節慶的運作，乃在紀念諸神在時間之初時的孕育造化。諸神在建構今日世界上各種實體的存在時，也同時建構了神聖時間，因爲在創造的同時，此神聖時間必須被諸神的臨在與活動所祝聖。

因此，宗教人活在二種時間裡，當然，其中更重要的是活在神聖時間裡，這神聖時間出現在循環時間的吊詭面之下，亦即是可逆轉和反覆的時間，是一種藉由禮儀而定期地重建所呈現永恆奧秘的現在。這種對於時間的態度，已足以區分宗教人和非宗教人：前者，用現代的話來說，是拒絕僅活在所謂的歷史中的現在，而企圖去獲得神聖時間，從某個觀點來看，它可和永恆的時間相對應。而後者，對於當代社會的非宗教人來說，時間很難用幾句話便可以講得淸楚。

我們在此的研究調查，並不想去探討當代的時間哲學，也不使用現代的科學概念。我們的目的，不是在系統上或哲學上做對照，而是要比較存在的態度和行爲。爲此，更重要的是去觀察，重點在留意一個非宗教人其實也體驗了某種時間的不連貫性和異質性。對他們來說，時間也可以劃分為兩類：工作中的單調時間，以及盛大慶祝的時間，簡言之就是慶節時間（festal time）。非宗教人也活在各種不同於凡俗的節奏中，也會體驗到不同時間的強度。當他聆聽所喜歡的音樂，或陷入愛情、等待情人或遇見愛人時，會明顯地體驗到此時的時間，與他在
工作或無聊時的普通時間，其節奏是不同的。

然而，相較下，宗教人與非宗教人之間，確實有著一個根本的不同，就是宗教人能夠體驗到屬於神聖的時區（intervals of time）。這神聖時區，並不屬於在它之前或之後的凡俗時區的一部分，二者間有著全然不同的結構和根源，因為神聖時區乃是一種原初時間（a primordial time），是藉著神，以及在慶節中的顯現而被祝聖的。這個禮儀時間的超質性（transhuman quality），對非宗教人而言是難以理解的。可以這麼說，對非宗人來說，時間可以是現在，既非斷裂、也不神秘，對他們來說，時間構成了人們最深的存在幅度，它連接了所有的生活，因此，時間有開始、有結束（死亡的時間），他的生命是會消失的。然而，不論他經歷了多少凡俗性節奏，也不論他感受到多大的不同強度，非宗教人總認爲這樣的節奏和強度，只是呈現人的經驗，而不留任何空間承認神在其中的臨現。

對宗教人而言，則全然相反，凡俗時區是可以周期性地被打斷的，因爲某些儀式能夠打斷凡俗時區，進入非歷史性的神聖時區，也就是進入不屬於歷史性現在的神聖時間中。正如教堂在現代城市的凡俗空間中，構成了一個平面上的突破點（break）；在教堂之內舉行慶典儀式，也標示出了凡俗期間中的一道突破點。這個時刻，不再是今天歷史上的現在（如在教堂外之鄰近街道上所經驗到的時間），而是耶穌基督在歷史上真實存在的時刻，這時刻，曾因著他的宣講使命而被祝聖，也是因著他的苦難、死亡與復活而被祝聖的時刻。

然而，這個例子尚未顯示出聖與俗兩種時間觀的不同，我們還必須指出，基督宗教徹底地改變了禮儀時間中的經驗與概念，並且，這是源自基督徒確信耶穌基督此人在歷史上的事實。基督宗教的禮儀，展現在這段已為天主子降生成人所祝聖的歷史性時間中。這個神聖時間在基督宗教之前（尤其是古代宗教），被周期性地再實現出來，也就是秘思性的時間（mythical time），亦即「元初時間」；並非所發現的歷史性過去，而是「起源的時間」（original time）。據此觀點，神聖時間進入存在，是一次而永遠的，它非由另一種時間所展開，因爲沒有任何時間在它之前就已存在，而它的真實存在，則被叙述在各式神話之中。 古代人對秘思性時間的認知概念，關係到本章最重要的部分。接下來，我們便進一步來看，在猶太教與基督教之間，所持的概念是何等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