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馬佐夫兄弟 陀思妥耶夫斯基 Dostoevsky
【伊凡(Ivan)是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二哥,一位無神論者;
阿遼沙(Alyosha)是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三弟,為正教修道院的初學生;
德米特裏(Dmitri)是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大哥,為一名退休軍官。】
“在這裏沒有序言——那就是說沒有文學的序言也是不成的。 ” 伊凡(Ivan)笑了,“哎!其實我算是什麼作家!你瞧,我這段故事發生在十六世紀,在那個時候恰巧有在詩裏把天神引到地上來的習慣,——這點你從學校的課本上一定早就知道了。關於但丁我先不提。在法國,法庭職員和修道院的修士扮演整本的戲劇,把聖母、天使、聖徒、基督,甚至還有上帝全搬上了舞臺。當時這種場面表演得非常淳樸。雨果的《巴黎聖母院》寫出了老巴黎,路易十一時代,為慶祝法國太子的生辰,在市政廳裏演出一出含教訓意義的、 給大家免費觀看的戲劇,名叫《Le bon jugement de la très sainte et gracieuse Vierge Marie,劇本裏聖母親身出場,宣告她的bon jugement。我們莫斯科在彼得大帝以前的古代,也時常演出幾乎完全類似的戲,特別是從《舊約》中取材的戲。但是除了戲以外,當時還有許多小說和‘詩’流傳於世,這些作品裏在必要的時候也出現聖徒、天使和全體天神。我們的修道院裏也翻譯,傳抄,甚至寫作這類的詩,而且早在韃靼人統治時代就是這樣。比如,有一篇修道院的詩,——自然是從希臘文翻譯過來的:題目是《聖母游地獄》,它描寫的場面和手法的大膽不亞于但丁的作品。聖母親臨地獄,由天使長米迦勒給她引路。她看到了罪人和他們所受的苦刑。其中在油煎湖上有一群極引人注目的罪人:他們中有些人已沉入湖底,再也浮不上來,‘那些人已經被上帝遺忘了,’這是一句非常深刻而有力的話。聖母驚愕而流淚了,跪在上帝的寶座前,為地獄裏的大眾請求赦免,不加歧視地為她所見到的一切人請求赦免。她同上帝的談話是極有趣的。她哀求著,不肯離開,當時上帝把她的兒子被釘著的手足指給她看,問她:我怎麼能赦免他的兇手呢?於是她吩咐全體聖徒、殉教者、天使和天使長們同她一齊跪下,祈求不加歧視地赦免一切人。結果是她向上帝求到每年從耶穌受難日到三一節停刑,地獄裏的罪人們立刻感謝上帝,向他喊:‘主啊,你這樣裁判是對的。
我的那篇詩如果在當時出現,也一定會是這類的性質。在我的詩裏他也出場了,儘管他沒說一句話,只是出現一下,走了過去。自從他發出必將來到自己的天國的誓言以來,已經過了十五個世紀,還在十五個世紀以前,他的預言者就記錄著:‘看呀,我很快會來的。’‘關於日子和時刻甚至我也不知道,唯有我的天父知道。’這是他自己還在地上時說的話。但是人類仍懷著當年的信仰和當時的感動心情在等待著他。嗯,這信仰甚至更大了,因為人們已經有十五個世紀沒再得到天上的保證:沒有得到天上的保證,
只好相信內心的聲音。【席勒的詩《願望》裏的句子】
也只好相信內心的話了!不錯,那時還有許多奇跡出現。有些聖徒會作神奇的治療;還有一些聖者傳上說,天上的女皇曾親身降臨到他們那裏。但是魔鬼決不肯打盹的,人間已開始對這些奇跡的真實性懷疑起來。恰巧當時在德國北部出現了可怕的新的邪教。‘象火炬一般’的巨星‘落在水源上,水變苦了’。巨星就是指教會。這些邪教徒開始褻瀆上帝,否認奇跡。但是仍堅持信仰的人們卻信仰得更加熱誠了。人類的眼淚照陽湧向他,照舊等待他,愛他,寄希望於他,渴求為他受苦以至死亡,和以前一樣。……人類懷著信仰和熱情禱告了許多世紀:‘主啊,快來吧。’他們向他祈求了許多世紀,到後來他懷著無邊的慈悲心腸,終於親臨到祈禱者面前。早先,當一些聖者,苦行者,聖隱修士還活在世上的時候,他也曾降臨到他們那裏來過,在他們的行傳裏曾有記載。在我們國家裏,深信自己的詩句說出了真理的丘特契夫【俄國詩人 1803-1873 ,善於描繪大自然和人類的精神感受】,曾經這樣宣告:
天國之王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
身上穿著奴服,
曾經走遍了親愛的大地,
到處給人們賜福。【丘特契夫作《可憐的鄉村》中的詩句】
我可以對你說,這一定是真的。他想在人民面前——在那些受折磨,受痛苦,滿身罪孽,卻象孩子般愛他的人民面前出現片刻。我的故事發生在西班牙的塞維爾地方,在宗教裁判制度最可怕的時代,各地每天燒起火堆,頌禱上帝,
在豔麗奪目的火堆上,
燒死兇惡的邪教徒。
哎,這自然並不就是他預言中當世界末日時,他將帶著天上的榮耀,‘象閃電從東到西照亮天邊’似的突然顯現在人前的那種基督降臨。不,他只是想要哪怕是短時間地降臨到他的孩子們那裏去,而恰巧在活燒邪教徒的地方。他懷著無比的慈悲,仍舊以他十五個世紀以前在人間走動了三年時那個原來的人形,又一次在人間走動。他降臨那個南方城市的‘火燙的大道’上,在那裏,剛剛在頭一天,有國王,宮廷騎士,紅衣主教們和美麗的宮廷貴婦們在場,在全塞維爾城眾多人民面前,任宗教大法官的紅衣主教在‘豔麗奪目的火堆上’ad majorem gloriam Dei【拉丁文:為了上帝偉大的榮譽】,一下子燒死了幾乎上百個邪教徒。
他是悄悄地,不知不覺地出現的,可是真奇怪,大家全認出了他。這應該是我那首詩裏最精采的一段,——描寫為什麼人們會認出他來。人們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擁到他的面前,圍住他,聚集在他身邊,跟隨著他走。他默默地在他們中間走著,帶著流露出無限同情的寧靜的微笑。他的心上燃燒著愛的太陽,他的眼中閃耀出光明,智慧和力量的光芒,射到人們的身上,使他們的心裏湧出感激回報的愛。他的兩手伸向他們,為他們祝福。只要和他一接觸,甚至只要碰到他的衣服,就發生治療的力量。人群裏一個從小就瞎了眼睛的老人呼籲道:‘主,治癒我吧,讓我也能看到你。’立刻,好象一片魚鱗從他的眼睛上落下,盲者看到了他。人們哭著,吻著他走過的土地。孩子們把花朵扔到他面前,唱著歌, 對他喊著: ‘和散那!’【聖經中的讚美詞,希伯來語,意為“上帝是可讚頌的】‘這是他,這是他自己!’大家反復地說,‘這一定就是他,除了他,不會是別人。’他在塞維爾教堂的臺階上面站住了,那時正有人哭著把一個敞著蓋的、裝小孩的白色棺材抬進教堂,棺材裏躺著一個七歲的女孩,一位名人的獨生女。死孩全身躺在鮮花裏,人群裏有人對哭著的母親喊道:‘他會使你的孩子復活的。’出來迎接棺材的教堂裏的神父困惑不解地看著,皺起了眉頭。但這時響起了死孩的母親的痛哭聲。她跪在他的腳前,向他伸出雙手,呼喊說:‘如果真是你,就請你使我的孩子復活吧!’送殯的行列停住了,小棺材放在臺階上,他的腳下。他慈悲地看著,他的嘴唇輕聲說出:‘塔利法,庫米。’——意思就是:‘起來吧,女孩。’小孩在棺材裏仰起身子,坐了起來,睜大著驚訝的小眼睛微笑地張望著四周。她兩手還握著她躺在棺材裏時人們放在她手裏的那把白玫瑰。
人們騷動了,發出了喊聲和哭聲,就在這時候,忽然紅衣主教、宗教大法官本人恰好正走過教堂旁的廣場。他是個將近九十歲的老人,高大而挺直,臉龐削瘦,眼眶深陷,但眼裏仍發出火一般的光芒,他並沒有穿他那套昨天在燒死羅馬教的敵人時曾在人前炫耀的紅衣主教服,——不,這時候他只穿著他粗糙的舊教士服。他的一些臉色陰沉的助手和奴隸,還有‘神聖’的衛隊在後面跟著,保持一定的距離。他在人群前面站住了,遠遠地觀望著。他全都看見了,他看見那口棺材怎樣放在那個人的腳下,看見女孩怎樣復活。他的臉上罩上了陰影。他皺緊灰色的濃眉,眼裏射出了凶光。他伸出手指,吩咐衛隊把這人抓住。他的威力是那麼大,人們又是那麼慣於對他戰戰兢兢,百依百順,因此當時群眾毫不待慢地立刻給衛隊讓開了一條路,而那些人就在突然來臨的一片死寂中,抓住這個人,把他帶走了。群眾立刻象一個人似的匍匐在地,朝宗教法官叩頭,他默默地向人們祝福,走了過去。
衛隊把犯人帶進了宗教法庭的古老大廈中一間帶圓頂的狹窄而陰沉的監獄裏,把他關在裏面。白天過後,黑暗而悶熱得‘透不過氣來’的塞維爾的夜晚來臨了。空氣裏充滿著‘桂葉和檸檬的香味’。在一片漆黑中,監獄的鐵門突然打開,年老的宗教大法官親自手裏拿著燈,慢騰騰地走進了監獄。他獨自一人,獄門立時在他身後又關上了。他站在門前,注視他的臉整整有一兩分仲,然後輕輕地走近前來,把燈放在桌上,對他說道:“‘真是你?真是你麼?’他沒有得到回答,就又急速地接著說,‘別出聲,別回答吧。你又能說出什麼來呢?我完全知道你要說的話。你也沒有權利在你以前說過的話之外再加添什麼,你為什麼到這裏來妨礙我們?你確實是來妨礙我們的,你自己也知道,但你知道不知道明天將會發生什麼?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願知道真的是你還是僅僅象他,但是到了明天,我將裁判你,把你當作一個最兇惡的邪教徒放在火堆上燒死,而今天吻你的腳的那些人,明天就會在我一揮手之下,爭先恐後跑到你的火堆前面添柴,這你知道嗎?是的,你也許知道這個。’他在深刻的沉思中加了這句話,目不轉睛地緊盯著他的囚犯。”
“我不大懂,伊凡,這是什麼意思?”一直在默默地聽著的阿遼沙微笑著說,“只是無邊的幻想呢, 還是某種老年人常犯的毛病,一種令人難耐的 qui pro quo【拉丁文:混亂,纏夾】?”
“就算是後者吧,”伊凡笑了,“既然現代的現實主義已經把你的口味敗壞了,弄得你不能忍受一點點幻想的東西,那就隨你說它是qui pro quo吧。這話也對,”他又笑了起來,“老人已經九十歲,他早就有可能會死抱住一個觀念頑固得發了狂。他也有可能是被犯人的外貌嚇壞了。最後,那也可能只是一個九十歲的老頭子在離死期不遠,再加上由於昨天在火堆上燒死一百個邪教徒而頭腦發熱時產生的夢魘和胡話。但管它是qui pro quo還是無邊的幻想,對於咱們不全是一樣的麼?問題只在於老人需要說出自己的意見,九十年來第一次,講出他在這整個九十年中沉思默想著的一切。”
“那麼囚犯也仍舊沉默著?仍舊看著他而一言不發麼?”
“不管怎麼說,本來就應當是這樣嘛。”伊凡又笑了。“老人自己已經向他指出來,他沒有權利在以前說過的話上再加什麼話。要知道,至少照我的意見看來,這也正是羅馬天主教最主要的特點:‘你既然已經把一切都教給了教皇,那就一切都已在教皇的手裏,你現在根本不必來,至少目前你不該來礙事。’他們不但嘴裏說這一類的話,還寫了下來,至少耶穌會教士是這樣。這是我親自從他們的神學著作裏讀到的。‘你有權哪怕是向我們顯示你所由來的那個世界裏的一個秘密麼?’我詩裏的這個老頭子問他,隨後又自己代替他回答說:‘不,你沒有權利,因為你不應在你以前說過的話上再加添什麼,你也不應奪去人們的自由,這自由當初你在地上的時候曾經那麼堅決地維護過。不管你新宣示些什麼,因為他們將作為奇跡出現,因此必然會侵犯人們信仰的自由,而他們的信仰自由,還在一千五百年以前,你就曾看得比一切都更為珍貴。你不是在那時候常說“我要使你們成為自由的”麼?但是你現在看到這些“自由” 的人們了。 ’老人忽然沉思地莞爾一笑,補充說。‘是的,我們曾為此花了極高的代價,’他繼續說,嚴厲地看著對方,‘但是我們終於以你的名義完成了這件事。十五個世紀以來我們為了這自由而艱苦奮鬥,現在已經完成了,完成得很徹底。你不相信完成得很徹底麼?你溫和地望著我,甚至對我絲毫不加惱怒?但是你知道,現在,正是現在,這些人比任何時候都更相信,他們完全自由,而實際上他們自己把他們的自由交給我們,馴順地把它放在我們的腳前。但這是我們完成的工作,不知道你所希望的是這個,是這樣的自由麼?’”
“我又不明白了,”阿遼沙(Alyosha)打斷他的話說,“他是在諷刺,嘲笑麼?”
“一點也不。他恰好認為他和他的人的功績,就在於他們終於壓制了自由,而且他們這樣做,是為了使人們幸福。‘因為只是到了現在(他自然指的是有宗教裁判制的時代),才破天荒第一次可以想到人們的幸福。人造出來就是叛逆者;難道叛逆者能有幸福麼?已經有人警告你了,’他對他說,‘你沒有少受到警告和指示,但是你不肯聽這警告,你不承認那條可以使人們得到幸福的唯一的道路,幸而你離開的時候,把這事情交托給了我們。你答應,你留下了話,確認你給我們系繩和解繩的權利,現在你自然不用再想從我們手裏奪去這個權利。你為什麼跑來妨礙我們呀?’”
“‘沒有少受到警告和指示’是什麼意思?”阿遼沙問。
“這正是老人想說的話的主要部分:——
“‘一個可怕的,聰明的精靈,一個自我毀滅和無形的精靈,’老人繼續說,‘一個偉大的精靈,曾經在曠野裏同你說話,據聖經裏告訴我們,他似乎把你“誘惑”了。對不對?但再沒有比他在三個問題中對你揭示的一切更真實的了,當時你不肯接受它們,聖經裏稱它們“誘惑”。可是,如果說什麼時候地上曾出現過完全真實的偉大奇跡的話,那正是在那一天,正是提出這三種誘惑的那一天。奇跡正出現在這三個問題的提出上。如果完全為了試驗和譬喻起見,設想那個可怕的精靈的三個問題已經在聖經裏消失無蹤,現在必須予以恢復,重新想出來,編出來,以便再記到聖經裏去,為此召集地上一切智者——掌政權的人,總主教,學者,哲學家,詩人,給他們出課題:構想並編出三個問題,這三個問題不但必須適合事件的範圍,而且還必須用三句話,只用三句人類語言來說出世界和人類的全部未來的歷史,——那麼你是不是認為把地上的一切智慧合在一起,能夠想出在力量和深度方面可以和那位勇敢聰明的精靈在曠野裏對你實際提出的三個問題相比的東西呢?單就這些問題來說,單就這些問題的提出這個奇跡來說,就可以明白,這是我們所看到的並非人類的一般智慧,而是永恆的,絕對的智慧。因為在這三個問題中,仿佛集中預示了人類未來的全部歷史,同時還顯示了三個形象,其中囊括了大地上人類天性的一切無法解決的歷史性矛盾。這在當時還不可能這樣明顯,因為未來還是不可知的,但是現在,過了十五個世紀以後,我們看見一切都已由這三個問題料到了,預言了,而且確鑿地證實了,所以增添或減少都是不必要的。
“‘你現在自己判斷,究竟是誰有理:是你,還是當時問你的人?你可以回想一下第一個問題,雖然不是原話,但大意是這樣的:“你想進入人世,空著手走去,帶著某種自由的誓約,但是他們由於平庸無知和天生的粗野不馴,根本不能理解它,還對它滿心畏懼,——因為從來對於人類和人類社會來說,再沒有比自由更難忍受的東西了!你看見這不毛的、炙人的沙漠上的石頭麼?你只要把那些石頭變成麵包,人類就會象羊群一樣跟著你跑,感激而且馴順,儘管因為生怕你收回你的手,你的麵包會馬上消失而永遠在膽戰心驚。”但是你不願意剝奪人類的自由,拒絕了這個提議,因為你這樣想,假使馴順是用麵包換來的,那還有什麼自由可言呢?你反駁說,人不能單靠麵包活著。但是你可知道,大地的精靈恰恰會借這塵世的麵包為名,起來反叛,同你交戰,並且戰勝你,而大家全會跟著他跑,喊著:“誰能和這野獸相比,他從天上給我們取來了火!”你可知道,再過許多世紀,人類將用智慧和科學的嘴宣告,根本沒有什麼犯罪,因此也無所謂罪孽,而只有饑餓的人群。在旗幟上將寫著:“先給食物,再問他們道德!”人們將舉起這旗幟來反對你,摧毀你的聖殿。在你的聖殿的廢墟上將築起一所新的大廈,重新造起可怕的巴比倫之塔,雖然這高塔也不會造成,和以前的那座一樣,但是你總還可以防止人去造這座新的塔,而使人們的痛苦縮短千年,——因為他們為這高塔吃了千年苦頭以後,會走到我們這裏來的!那時候他們會再尋找藏在地底下陵寢裏面的我們(因為我們會重又遭到驅逐和折磨),尋到以後,就對我們哭喊:“給我們食物吃吧,因為那些答應給我們天上的火的人們,並沒有給我們呀。”到那時候就將由我們來修完他們的高塔,因為誰能給食物吃,誰才能修完它,而能給食物吃的只有我們,用你的名義,或者假稱用你的名義。哎,他們沒有我們是永遠永遠不能喂飽自己的!在他們還有自由的時候,任何的科學也不會給予他們麵包,結果是他們一定會把他們的自由送到我們的腳下,對我們說:“你們儘管奴役我們吧,只要給我們食物吃。”他們終於自己會明白,自由和充分飽餐地上的麵包是二者不可兼得的,因為他們永遠永遠也不善於在自己之間好好地進行分配!他們也將深信,他們永遠不能得到自由,因為他們軟弱,渺小,沒有道德,他們是叛逆成性的。你答應給他們天上的麵包,但是我再重複一句,在軟弱而永遠敗德不義的人類的眼裏,它還能和地上的麵包相比麼?就算為了天上的麵包有幾千人以至幾萬人跟著你走,那麼幾百萬以至幾萬萬沒有力量為了天上的麵包而放棄地上的麵包的,又該怎樣呢?是不是只有幾萬偉大而強有力的人是你所珍重的,而那其餘幾百萬人,那多得象海邊沙子似的芸芸眾生,那些雖軟弱但卻愛你的人就只能充當偉大和強有力的人們腳下的泥土麼?不,我們也珍視弱者。他們沒有道德,他們是叛逆,但是到了後來他們會成為馴順的人的。他們將對我們驚歎,將把我們看作神,因為我們作為他們的領袖,竟甘願把他們所懼怕的自由承擔下來而統治著他們,——因為他們到後來覺得做自由人真是太可怕了!但是我們要說,我們服從你,我們是以你的名義進行統治的。我們要繼續欺騙他們,因為我們將永不放你走近我們的身邊。而我們正因為要作這種欺騙而忍受著痛苦,因為我們不能不說謊。
這就是沙漠裏第一個問題的大意,這就是你為了你認為高於一切的自由而加以拒絕的。然而在這問題裏卻包含了這世界上的偉大的秘密。如果你同意採用“麵包”,你就可以解決了每一個人和全體人類的那種普遍的、永恆的煩惱,那就是“該崇拜什麼人”的問題。人一旦得到了自由以後,他最不斷關心苦惱的問題,無過於趕快找到一個可以崇拜的人。但是人們所尋找的總是已經無可爭辯的崇拜物件,最好無可爭辯得使一切人都會立即同意共同對他表示崇拜。因為這些可憐的生物所關心的不只是要尋找一個我自己或者另一個人所崇拜的東西,而是要尋找那可以使大家信仰它,崇拜它,而且必須大家一齊信仰和崇拜的東西。正是這種一致崇拜的需要,給每一個人以至從開天闢地以來的整個人類帶來了最大的痛苦。為了達到普遍一致的崇拜,他們用刀劍互相殘殺。他們創造上帝,互相挑戰:“丟掉你們的上帝,過來崇拜我們的上帝,不然就立刻要你們和你們的上帝的命!”這樣一直會繼續到世界的末日,甚至到世界上已不再存在上帝的時候:因為人們同樣還是要朝著偶像膜拜的。你已知道,你不能不知道人類天性的這個根本的秘密,但是你卻拒絕了對你提出的那面可以使一切人無可爭辯地對你崇拜的唯一的、絕對的旗幟,——那一面地上的麵包的旗幟,而且是以為了自由和天上的麵包的名義而加以拒絕的。你瞧,你以後又做了什麼。而且又是以自由的名義!我對你說,人們深切關心的是尋找一個物件,以便把隨自己這個可憐的生物與生俱來的一份自由趕快交付給他。但是能握有人們的自由的只有那個能安慰他們的良心的人。隨著麵包你就能得到一面無可爭辯的旗幟:只要你拿出麵包,人們就會崇拜你,因為麵包是絕對無可爭辯的東西,但與此同時,假如有人越過你而佔有他的良心,——唉,那時候他甚至會拋棄你的麵包,去追隨那掠取了他的良心的人。在這一點上你是對的。因為人類存在的秘密並不在於僅僅單純地活著,而在於為什麼活著。當對自己為什麼活著缺乏堅定的信念時,人是不願意活著的,寧可自殺,也不願留在世上,儘管他的四周全是麵包。這是對的,但是結果怎樣呢?你並沒有接過人們的自由,卻給他們更增添了自由!難道你忘記了,安靜,甚至死亡,對人來說要比自由分辨善惡更為珍貴麼?對於人是再也沒有比良心的自由更為誘人的了。但同時也再也沒有比它更為痛苦的了。你不去提供使人類良心一勞永逸地得到安慰的堅實基礎,卻寧取種種不尋常的,不確定的,含糊可疑的東西,人們力所不及的東西,因此你這樣做,就好象你根本不愛他們似的,——而這是誰呢?這竟是特地前來為他們獻出自己的生命的人!你不接過人們的自由,卻反而給他們增加些自由,使人們的精神世界永遠承受著自由的折磨。你希望人們能自由地愛,使他們受你的誘惑和俘虜而自由地追隨著你。取代嚴峻的古代法律,改為從此由人根據自由的意志來自行決定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只用你的形象作為自己的指導,——但是難道你沒有想到,一旦對于象自由選擇那樣可怕的負擔感到苦惱時,他最終也會拋棄你的形象和你的真理,甚至會提出反駁麼?他們最後將會嚷起來,說真理並不在你這裏,因為簡直不可能再比象你這樣做,更給他們留下許多煩惱事和無法解決的難題,使他們紛亂和痛苦的了。因此你自己就為摧毀你自己的天國打下了基礎,不必再去為此責備任何人。
再說,對你提出來的究竟是什麼呢?有三種力量,地上僅有的三種力量,可以永遠征服和俘虜這些意志薄弱的叛逆者的良心,使他們得到幸福,——這三種力量就是奇跡、神秘和權威。你把這三者全部拒絕了,你這樣做是自己開了先例。可怕的,絕頂智慧的精靈把你放在殿頂上,對你說:“假如你想知道你是不是上帝的兒子,你可以跳下去,因為經上記著說,主會為你吩咐他的使者用手托著你,帶著飛走,因此你不會落地摔死,那時你就可以知道你是不是上帝的兒子,那時你會證明你對于你的父的信仰是多麼堅定。”但是你聽完以後拒絕了這個建議,沒有聽他的話,沒有跳下去。自然你這舉動是驕傲面莊嚴的,象上帝一樣,但是那些人,那個意志薄弱的叛逆種族,他們也是上帝麼?你當時明白,你只要跨一步,只要作一個跳下去的動作,你就是在考驗上帝,就是喪失對他的整個信仰,就會落在你前來拯救的大地上,摔得粉身碎骨,而引誘你的聰明的精靈就將欣喜若狂。但是我要重複一句,象你這樣的人多麼?難道你真會有一分鐘一秒鐘真能夠相信別人也有力量抵擋這樣的誘惑麼?人類的天性難道能拒絕奇跡,哪怕在生命的可怕時刻,在內心發生了觸及根本的最最可怕而痛苦的疑問時,仍舊能只憑良心作自由的抉擇麼?你知道你的苦行將記載在聖經裏,直到永遠而且流傳八荒。你指望人們跟隨著你,就會永遠留在上帝身邊,並不需要奇跡。然而你不知道,人一旦拋棄了奇跡,他同時也就會拋棄了上帝,因為人尋找的與其說是上帝,還不如說是奇跡。而既然人沒有奇跡就沒法過下去,他就會為自己去造出新的奇跡,他自己的奇跡來,就會去崇拜巫醫的奇跡,女巫的邪術,儘管他也曾做過一百次叛徒、異教徒和無神派。當人們對你譏笑,嘲弄,對你喊叫:“你從十字架上下來,我們就會信仰這是你”的時候,你沒有從十字架上下來。你所以沒下來,同樣是因為你不願意用奇跡降服人,你要求的是自由的信仰,而不是憑仗奇跡的信仰。渴求自由的愛,而不是囚犯面對把他永遠嚇呆了的權力而發出的那種奴隸般的驚歎。但是在這方面你對於人們的估價也同樣過高了,因為顯然他們雖然生來是叛徒,但卻仍然是囚犯。你看看周圍,自己想想,現在已經過了十五個世紀,你去看一看他們:你把誰提得跟你一樣高了呢?我敢起誓,人類生來就比你想像的要軟弱而且低賤!難道他也能夠,也能夠履行你所履行的事麼?由於你這樣尊敬他,你所採取的行動就好象是不再憐憫他了,因為你要求於他的太多了,——而這是誰呢?這竟是愛他甚於自己的人!你少尊敬他,少要求他一些,那倒同愛更接近些,因為那樣可以使他對你的愛更容易承受些。他是軟弱而且低賤的。他現在到處反抗我們的權力,並且以反叛自豪。這有什麼呢?這是孩子和小學生的驕傲。這等於小孩子們在課堂裏造反,轟走老師。但是小孩們的高興結束了,他們將付出很高的代價。他們把神殿推倒,血濺大地。但是這些愚蠢的孩子們最後總會發現,他們雖然是叛徒,卻是軟弱無力的,對於自己的叛逆行動是經受不住的。他們終將流著愚蠢的眼淚承認,那把他們造成為叛徒的人,無疑地是想開他們的玩笑。他們將在絕望中說出這句話,而他們所說的話將成為對上帝的褻瀆,他們也就將因此而變得更為不幸,因為人類的天性不能忍受褻瀆上帝的事,到後來會永遠自行報復的。所以在你為了他們的自由受了許多苦以後,不安、騷亂和不幸卻成了人們現在的命運。
你的偉大的預言家在寓言和幻想裏說,他看見了第一次復活的全體參加者,每族各有一萬二千人。但即使有這麼些人,他們也已經仿佛不是人,而成為神了。他們背負了你的十字架,他們幾十年來在饑餓的、不毛的沙漠中受煎熬,拿蝗蟲和樹根作食物,——你自然可以指著這些自由、自由的愛的孩子,自由而莊嚴地為了你的名而犧牲的孩子們來自豪。但是不要忘記:他們總共只有幾千人,而且全是神,可是其餘的人呢?其餘那些軟弱的,不能忍受強者們所忍受的事物的人,他們又有什麼錯呢?無力承受這麼可怕的賜與的軟弱的靈魂,又有什麼錯呢?難道你真的只是到少數選民那裏來,而且是為了少數選民而來的麼?如果是這樣,那麼這就是神秘,是我們所無法瞭解的。既然是神秘,我們也就同樣有權利來宣揚神秘,並且教他們,重要的不是他們的心的自由抉擇,也不是愛,而且神秘,對於這種神秘他們應該盲從,甚至違背他們的良心。我們就是這樣做的。我們改正了你的事業,把它建立在奇跡、神秘和權威的上面。人們很喜歡,因為他們又象羊群一般被人帶領著,從他們的心上卸去了十分可怕的賜與,給他們帶來了那樣多痛苦的賜與。你說吧,我們這樣教訓,這樣做,究竟對不對?我們這樣平心靜氣地對待人類的軟弱無能,滿腔熱愛地減輕他們的負擔,而且在我們的允許之下也讓這些軟弱的天性犯一下罪惡,難道我們不是愛他們麼?為什麼你現在來妨礙我們?為什麼你一言不發,熱心地用你那溫和的眼睛瞧著我?你生氣吧,我不需要你的愛,因為我自己也不愛你。我有什麼可隱瞞的呢?難道我不知道我是在同誰講話嗎?所有我能對你說的話,你已經全知道了,這從你的眼睛裏可以看出來。我能把我們的秘密瞞住你麼?也許你只是想親耳聽到從我的嘴裏說出這個秘密來吧?那麼你就聽著:我們擁護的不是你,而是他,這就是我們的秘密。
我們早就不擁護你,而擁護他,已經有八個世紀了。整整八個世紀以前,我們從他那裏接受了你憤然拒絕的東西,接受了他把地上的天國指給你看時向你呈獻的最後的禮物:我們從他那裏承受了羅馬和愷撒的寶劍,只宣佈自己是地上的王,唯一的王,雖然我們至今還沒有能徹底完成我們的事業。但這是誰的錯呢?哎,這事業到現在為止還只是剛開始,但畢竟已經開始了。完成它還需要等很長的時間,大地還要受許多苦,但是我們一定會達到目的,成為愷撒,到那時我們就會去考慮全世界人類的幸福。本來你當時就可以拿起愷撒的寶劍來。為什麼你卻拒絕了這最後的贈禮?你如果接受了偉大的精靈的這第三個勸告,就可以解決人類在地上所尋求解決的一切,那就是:向誰崇拜?把良心交給誰?大家怎樣最後聯結成一個無爭辯的、和諧一致的蟻窩?——因為要求全世界聯合一致正是人們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痛苦問題。整個人類永遠渴望著一定要把自己組成一個世界性的整體。有許多偉大的民族具有偉大的歷史,但是這些民族越高超,就越不幸,因為他們對全大類世界性聯合的要求比別的民族更強烈。偉大的侵略者帖木兒和成吉思汗,象狂飆般掠過大地,力圖征服全宇宙,而他們所表現的也同樣是人類對於全世界普遍聯合的偉大要求,雖然他們是無意識的。如果你接受了世界和愷撒的紫袍,本來是可以建立一個全世界的王國,給全世界帶來安寧的。因為能掌握人類的,不正是佔有他們的良心,手裏握有他們的麵包的人麼?所以我們拿起了愷撒的寶劍,而一拿起以後,自然就要拋棄你,跟他走了。嗯,自由思想、他們的科學和人吃人的風俗,還要猖獗許多世紀,因為他們沒有我們就動手建築巴比倫的高塔,結果一定會弄到人吃人的地步。但正是到了那個時候,野獸就會爬到我們腳前,用嘴舔著,用眼裏流出的血淚來濺濕我們的雙腳。我們將騎在野獸身上,舉杯慶祝,杯上將寫著這樣兩個字:“神秘!”但那時,只是到了那時,人們才會得到了安寧和幸福的王國。你為你的選民驕傲,但是你只有選民,而我們卻使所有的人得到平靜。還有,在這些選民裏,在本可以成為選民的強有力的人們裏,有多少人由於等你等得疲倦,已經或者將要把他們的精神的力量、心的熱忱轉移到另一個陣地去,最後終於舉起他們自由的旗幟來反對你。而這旗幟本是你自己舉起來的。在我們這裏,大家都將得到幸福,不會再發生反叛和互相殘殺,好象在你的自由裏到處都在發生的那樣。我們會使他們相信,他們只有在把他們的自由交給我們並且服從我們的時候,才能成為自由的人。
我究竟說得有理還是撒謊呢?他們自己會相信我們是有理的,因為他們會記得,你的自由把他們領到了多麼可怕的奴役和騷亂的境地。自由,自由思想和科學會把他們引進那麼令人迷惘的叢林,使他們面對著那麼多奇跡和無法解釋的神秘,以致有一些不馴服而狂暴的人會殘害自己,另一些不馴服而意志軟弱的人會互相殘害,而所剩下來的其餘軟弱而不幸的人將會爬到我們的腳下,向我們哭訴,“是的,你們是對的,只有你們掌握了他的神秘,我們現在回到你們這裏,把我們從自己的手中救出來吧!”他們在接受我們的麵包時,自然會明顯地看到,我們是從他們那裏把他們用自己的手弄到的麵包取了來,然後再分給他們,並沒有任何奇跡;他們將看到我們並沒有把石頭變成麵包,但是實際上他們將的確為了能從我們手裏取得麵包而高興,更甚於單單為了麵包本身!因為他們深深地記得,以前沒有我們的時候,他們弄到的麵包一到了他們的手裏只會變成了石頭,而一當他們回到我們這裏來時,石頭在他們的手裏也會變成了麵包。永遠服從具有何等的價值,這一點他們是太明白了,太明白了!而只要人們不瞭解這一點,他們就將是很不幸的。請問,是誰在那裏助長這不瞭解?是誰攪散了羊群,把他們分別趕上了誰都不熟悉的道路?然而羊群會重行聚攏來,重新服從的,而且這一次將會永遠不再改變了。那時候我們將給予他們平靜而溫順的幸福,軟弱無力的生物的幸福,——因為他們天生就是那樣的生物。我們將最終說服他們不要再驕傲,因為你把他們抬高了,因而使他們學會了驕傲;我們將向他們證明,他們是軟弱無力的,他們只是可憐的小孩子,但是小孩子的幸福卻比一切的幸福更甜蜜。他們會膽小起來,望著我們,害怕地緊偎在我們的身邊,就象雞雛緊偎著母雞。他們會對我們驚訝,懼怕,而且還為了我們這樣強大、聰明,竟能制服住有億萬頭羊的騷亂羊群而自豪。他們對於我們的震怒將軟弱地怕得發抖,他們的思想會變得膽小畏縮,他們的眼睛會象婦人小孩那樣容易落淚,但是只要我們一揮手,他們也會同樣容易地轉為快樂而歡笑,變得興高采烈,象小孩子似的嬉笑歌唱。是的,我們要強迫他們工作,但是在勞動之餘的空閒時間,我們要把他們的生活安排得就象小孩子遊戲一樣,既有小孩的歌曲、合唱,又有天真爛漫的舞蹈。我們甚至也允許他們犯罪,他們是軟弱無力的,他們將因為我們許他們犯罪而愛我們,就象小孩一樣。我們將對他們說,一切的罪行只要經過我們的允許,都可以贖清;我們許他們犯罪,因為我們愛他們,至於這些罪行應受的懲罰,那就由我們來承擔吧。我們將確實承擔罪責,而他們就將崇拜我們,把我們當作在上帝面前替他們受過的恩人。他們不會有一點秘密瞞著我們。我們可以允許或禁止他們同妻子和情婦同房,生孩子或不生孩子,——全看他們聽話不聽話,——而他們會高高興興地服從我們。壓在他們良心上的一切最苦惱的秘密,一切一切,他們都將交給我們,由我們加以解決,而他們會欣然信賴我們的決定,因為這能使他們擺脫極大的煩惱,和目前他們要由自己自由地作出決定時所遭受的可怕的痛苦。這樣,所有的人,億萬的人們,除去幾十萬統治他們的人以外,全將享受幸福。因為只有我們,只有我們這些保藏著秘密的人,才會不幸。將會有幾十億幸福的赤子,和幾十萬承擔了分辨善惡的詛咒的受苦的人。他們將無聲無息他死去,他們將為了你的名悄悄地消逝,他們在棺材後面找到的只有死亡。但是我們將為了他們的幸福起見,保藏著秘密,而用永恆的天國的獎賞來引誘他們。因為其實在另一世界裏即使真有什麼,也決不是為象他們那樣的人準備的。人們預言,並且傳說,你將帶著你的選民和那些驕傲而強有力的人們降臨人世,重獲勝利,但是我們可以說,他們只是救了自己,我們卻救了芸芸眾生。他們說,那個手握神秘騎在野獸身上的娼婦將要受辱,軟弱無力的人們將重行造反,撕碎她的紫袍,暴露她的“可憎”的肉體。但是到了那時候,我將站起身來,把千百萬不認識罪孽的赤子指給你看。而為了他們的幸福把他們的罪惡承擔下來的我們,將站在你的面前說道:“裁判我們吧,只要你能,你敢。”你要知道我並不怕你。你要知道,我也到過沙漠,我也吃過蝗蟲和樹根,我也曾用你向人們祝福的自由來祝福過人,我也曾預備加入你的選民的行列,渴望在強有力的人們的行列中“充數”。但是我醒悟了,不願為瘋狂的事獻身。我回來了,參加到糾正你的事業的人們的隊伍裏來。我離開了驕傲的人們,為了卑微的人們的幸福而回到他們那裏。我對你所說的一切全會應驗,我們的王國將會建立起來。我對你再說一遍:明天你就可以看到這個馴順的羊群在我一揮手之下,會紛紛跑來把炙熱的柴火加到你的火堆上面,我將在這上面把你燒死,因為你跑來妨礙我們,因為最應該受我們的火刑的就是你。明天我要燒死你, DIXI【拉丁文:我說】。’”伊凡住了口。他說的時候情緒激昂,興致勃勃,但說完時卻突然微笑了。
阿遼沙一直默默地聽著他,聽到後來心裏十分激動,屢次想打斷哥哥的話,卻顯然又自己克制住了,現在他忽然說了起來,好象一下沖口而出似的。
“但是……這太荒唐了!”他漲紅了臉嚷道,“你的詩是對於耶穌的讚美,而並不是咒駡,……象你本來想做的那樣。關於自由的那些話,誰能信你呢?自由能夠那樣理解,那樣理解麼?正教的見解是這樣的麼?……這是羅馬,還不完全是羅馬,簡直是謊言,——是天主教裏的那套最壞的東西,是宗教法官,耶穌會士們的那一套!……象你詩中的宗教法官那樣的虛構人物是絕對不會有的。所謂自己承擔下來的人類罪惡究竟是什麼?為了人類的幸福而承擔了詛咒的那些掌握著神秘的人究竟是誰?什麼時候見過這樣的人?耶穌會士我們是知道的,大家對他們的評價很壞,但是你所說的那些人是他們麼?他們完全不是那樣的人,根本不是。……他們只是一支為建立未來的世界王國而受驅遣的羅馬軍隊,以皇帝——羅馬教皇為首領,……這就是他們的理想,並沒有什麼神秘和崇高的憂慮。……取得權力,取得骯髒的塵世利益、對人的奴役,……就像是未來的農奴制度那樣,而由他們來充當地主,……這就是他們想望的一切。也許他們對上帝也並不信仰。你那受苦的宗教法官只是一種幻想罷了。……”
“慢著,等一等,”伊凡笑著說,“瞧你多慷慨激昂。你說是幻想,好吧!自然是幻想。但是請問一下,難道你果真以為,全部近幾個世紀以來的天主教運動,實際上僅只是一種為取得骯髒的利益而謀取權力的願望麼?是不是佩西神父這樣教你的?”
“不,不,相反的,佩西神父有一次甚至說過類似你所說的……但自然不是象你所說的那樣,完全不是那樣。”阿遼沙忽然趕緊改口說。
“不過這還是個很寶貴的消息,儘管你加了一句‘完全不是那樣’。我恰恰要問你一點,為什麼你的耶穌會士和宗教法官們聯合在一起,一定只是為了可鄙的物質利益呢?為什麼他們中間就不會有一個熱愛人類,並且為偉大的憂慮而操心的受苦者呢?你看:我們不妨假定,在所有這些單只希圖骯髒的物質利益的人們中間,總還會有這麼一個人,就象我口中的老宗教法官那樣,自己在沙漠中啃樹根,發著瘋勁,克制自己的肉體欲望,使自身成為自由和完美的人,但儘管一生愛著人類,他卻忽然悟出,而且看到,達到能夠充分發揮意志力的境界並不是極大的精神幸福,——如果與此同時他明明看出其餘的千百萬上帝的造物始終不過是開玩笑似的創造出來的,他們永遠無力運用他們的自由,從可憐的叛逆們中間永遠不會產生能修成高塔的偉人,而偉大的理想家所日夜夢想的和諧決不是這樣的笨鵝所配享受的。他悟解了這一切以後,就回來參加到……聰明人的行列裏去了。難道這不可能麼?”
“參加到什麼人裏面,是些什麼樣的聰明人?”阿遼沙差不多狂熱地嚷起來, “他們中誰也沒有象這樣的思想,這樣的神秘和秘密。……單單是無神,這是他們 的全部秘密。你的那個宗教法官不信仰上帝,這就是他的全部秘密!”
“就算是這樣罷!你到底猜到了。確實是這樣,全部秘密確實就在這裏,但即使象他這樣把終生虛擲在沙漠裏的苦行上,卻仍然無法拋棄對於人類的愛的人來說,難道這還算不得是受苦麼?在他垂暮之年,他清楚地看出了惟有那個可怕的偉大精靈的勸告,才能勉強給這些軟弱無力的叛徒,這些‘為了開開玩笑而創造出來的不成熟的試驗品’建立起一種最起碼的生活秩序。看出了這一點以後,他就明白了應該遵照那聰明的精靈、那可怕的死亡和毀滅的精靈的指示去做,而為此就應該採用謊言和欺騙,有意識地引導人們走向死亡和毀滅,而一路上卻一直欺騙他們,使他們好歹不至於覺察到他們是在被引導到哪里去,這樣這些可憐的盲人們至少在途中還可以自認為是幸福的。你要注意,這欺騙是以他的名義,以老人終身熱烈信奉著他的理想的那個人的名義進行的!難道這不是不幸麼?而哪怕只有一個這樣的人偶然擔當了那支‘單只為了骯髒的利益而渴求權力’的軍隊的首腦,——那麼難道就這樣一個人還不足以導致一場悲劇麼?不但如此,只要有一個這樣的人做了首腦,就可以使整個羅馬的事業——連同它的軍隊和耶穌會士們,終於有了真正的主導思想,有了這種事業的最高理想。我對你坦白說,我深信,在領導運動的人們中間,是永遠不會缺少這種個別的人的。誰知道,也許在羅馬的教皇中間也曾產生過這類個別的人。誰知道,也許這個該死的老人,那樣頑固、那樣特別地愛著人類的人,現在也在許多個別的老人的行列中間存在著,而且並不是偶然存在,而是早已成立了一種協議,一種秘密的聯盟,以保持秘密,不使那些不幸的、軟弱無力的人們知道,這樣好使他們能得到幸福。這種情況一定是有的,而且理該如此。我覺得,甚至在共濟會員們身上,骨子裏也存在著與這類秘密相近的東西,而天主教徒所以那麼恨共濟會員,正是因為看出他們是競爭者,他們破壞觀念的一致,而羊群本應該是一致的,牧人也應該只有一個。……不過我這樣為我的思想辯護,簡直有點像是一個不能接受你的批評的作者了。算了,別說了。”“
你也許自己就是個共濟會員!”阿遼沙忽然脫口說道。“你不信上帝。”他又 補充了一句,但已帶著十分憂鬱的神情。而且他還覺得哥哥在嘲笑地望著他。
“你的詩結尾是怎樣的?”他忽然眼睛看著地上問,“難道它已經完了麼?”
“我想把它這樣結束:當宗教法官說完後,他等待了好一會兒,看那個囚犯怎樣回答。他的沉默使他感到痛苦。他看見犯人一直熱心地靜靜聽著他說話,直率地盯著他的眼睛,顯然一句也不想反駁。老人希望他對他說點什麼,哪怕是刺耳的、可怕的話。但是他忽然一言不發地走近老人身邊,默默地吻他那沒有血色的、九十歲的嘴唇。這就是全部的回答。老人打了個哆嗦。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走到門邊,打開門,對犯人說:‘你去吧,不要再來,……從此不要來,……永遠別來,永遠別來!’說罷就放他到‘城市的黑暗大街上’去。於是犯人就走了。”
“老人呢?”
“那一吻在他的心上燃燒,但是老人仍舊保持著原來的思想。”
“你也同他一樣麼?你也是麼?”阿遼沙悲哀地問。
伊凡笑了。
“這是隨便亂說的,阿遼沙,這只是一個愚蠢的大學生的愚蠢的詩,——他從來沒有寫過兩行詩。為什麼你看得這樣認真?你是不是認為我現在真的會到那裏去,到耶穌會士那裏去,加入糾正基督事業的人的隊伍?天呀,這跟我有什麼相干!我不是對你說過:我只要熬到三十歲,到了那個時候就把酒杯往地上一扔!”
“但是滋潤的嫩樹葉呢?寶貴的墳墓呢?蔚藍的天呢?心愛的女人呢?你將怎 樣生活?怎樣愛它們呢?”阿遼沙悲哀地說,“胸膛和頭腦裏藏著這樣一個地獄, 那怎麼過得下去呀?不,你一定會去加入他們的行列的,……如果不去,你就會自 殺,你是受不住的!”
“有一種力量足以使我忍受一切!”伊凡帶著冷冷的嘲笑說。
“什麼力量?”
“卡拉馬佐夫(Karamazov)的力量,……卡拉馬佐夫式下流行為的力量。”
“這就是沉迷於荒淫生活,就是使靈魂腐化墮落,是這樣麼,是這樣麼?”
“也許是這樣,不過這……只是到三十歲為止,也許經過那樣的生活我還可以 倖存下來,那時候……”
“你怎麼能倖存下來呢?靠什麼方法倖存下來呢?有你那樣的思想這是不可能 的。”
“這是靠卡拉馬佐夫的方法。”
“是不是靠‘一切都可以允許’?一切都可以做,對不對,對不對?”
伊凡皺起了眉頭,臉上突然奇怪地變得蒼白了。
“哦,你這是抓住了昨天米烏索夫聽了十分生氣的一句話,……就是德米特裏(Dmitri)哥哥那樣幼稚地跳起身來搶著說出來的那句話,是不是?”他苦笑著說。“是的,也許就靠‘一切都可以做’,既然這話已經說了出來。我不準備否認。而且米卡的說法本來也滿不錯。”
阿遼沙默默地看著他。
“我臨走的時候,弟弟,心想我在這世界上總算還有你這樣一個人,”伊凡忽 然帶著突如其來的感觸心情說,“現在我明白即使在你的心上也不會有我的位置, 我的親愛的修士。我決不否認‘一切都可以做’這個原則,那麼這麼樣,你是不是 會為了這個而和我決裂呢?”
阿遼沙站起來,走到他面前,一言不發,默默地吻他的嘴唇。
“文抄公!”伊凡大聲說,忽然變得高興了。“這是你從我的詩裏偷來的!不 過儘管這樣,還是謝謝你。好,阿遼沙,我們走吧,我該走了,你也該走了。”
他們往外走去,但是在酒店的臺階上站住了。
“還有一句話,阿遼沙,”伊凡用堅定的聲音說,“假使我果真還有力量顧得上滋潤的嫩樹葉,那麼我只要一想起你,就還會對它們產生愛的。只要你還在什麼地方活著,這對於我已經足夠,我還不至於不想活下去。這樣你覺得夠了麼?如果你願意,把這當作愛的表白也可以。現在你往東我往西,——話已經說得夠了,聽見沒有?夠了,那就是說我明天一定走,即使不走,我們還會碰巧見面,那時候你也不必再同我提起這個話題了。這是我堅決的請求。至於德米特裏哥哥的事也一樣,我特別請求你,甚至從此再也不必同我談到他的事了,”他忽然又氣惱地補充了這句話,“一切都說完了,一切都談夠了,是不是?作為交換條件,我也答應你一件事:到了三十歲,當我想‘把酒杯扔在地上’的時候,無論你在什麼地方,我一定會再跑來同你暢談一次,……哪怕是身在美洲也要來的,這一點你記住吧。我要特地跑來。到那時候來看看你成為怎樣的一個人,也是很有意思的。你看這是個十分鄭重其事的約言。我們也許會真的離別七年,甚至十年哩。好,現在到你的 Pater Seraphicus【拉丁文:塞拉芬神父,即十三世紀建立聖芳濟教派的義大利修士聖芳濟】 那裏去吧,他快要死了;要是他在你不在身邊的時候就死了,那麼說不定你會因為我耽擱了你,更加生我的氣的。再見吧,再吻我一次,就這樣,好,快去罷。……”
伊凡忽然一轉身,逕自走了,連頭也不回。跟德米特裏哥哥昨天離開阿遼沙的情形一樣,雖然昨天完全是另一回事。在阿遼沙這時候憂傷、悽楚的腦海裏,這個奇特的念頭象箭似的飛過。他逗留了一會,目送著哥哥。不知為什麼忽然注意到,伊凡哥哥走路好象是搖搖擺擺的,從後面看來,他的右肩似乎比左肩低些。以前他從來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但是突然間他也轉過身子,差不多跑著向修道院走去。天色已經黑得厲害,他幾乎感到害怕:某種新的,他無法解釋的念頭在他的心裏越來越增長起來。風又象昨天一樣地吹起來了,在他走進庵舍前的小樹林的時候,古老的松樹在他周圍陰沉地簌簌發響。 他差不多奔跑著。“‘Pater Seraphicus’,這名詞他是從哪里引來的,從哪里來的?”阿遼沙的腦子裏閃過這個念頭。“伊凡,可憐的伊凡,我今後什麼時候還能看到你呢?……庵舍到了,謝天謝地! 是的,是的,唯有這一位。唯有這位Pater Seraphicus能夠拯救我……免受他的影響,永遠不受他的影響!”
以後在一生中,他有許多次回想起來總覺得非常奇怪:當他和伊凡分手以後,怎麼會忽然完全忘記了德米特裏哥哥?而在當天早晨,就在幾小時以前,他還曾決定無論如何要找到他,不找到決不甘休,甚至當夜不回修道院去也在所不惜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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