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馬佐夫兄弟:第四部、第二卷 第九節、魔鬼 - 伊凡·費多羅維奇Ivan Fyodorovich的夢魘
我不是醫生,但是我覺得已經到了必須對讀者交代一下伊凡·費多羅維奇的病的時候了。我在這裏只想事先說明一點:他今天晚上恰巧處於發作腦炎的前夜。他的身上早已種了病根,不過一直還在頑強抵抗著,現在終於完全被疾病壓倒了。我對於醫學完全外行,只能冒昧地推測,也許他借著非常的意志力,的確曾暫時擋住了病魔,並想完全戰勝它。他知道他身體不舒服,但是在這時候,在一生中將要來臨的這個性命交關的時刻,正當必須親自出頭,勇敢而且堅定地說出自己的話,並且“在自己面前證明自己無罪”的時候,他特別厭惡生病。但他還是到莫斯科新來的醫生那裏去了一次,——這醫生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Katerina Ivanovna為了想實現她的一個幻想特地請來的,這在上面已經提到過。醫生聽了他的敘述,並經過檢查,斷定他的腦子甚至好象有點失常, 對於他懷著厭惡心情承認出來的一些話一點也不驚訝。“在您的情況下,產生幻覺是完全可能的,”醫生肯定說,“雖然必須加以驗證,……總而言之,必須開始認真治療,一分鐘也不能耽誤,要不然一定會有嚴重的後果。”但伊凡·費多羅維奇從他那裏走出來以後,沒有按他的明智的勸告做,不肯躺下來就醫:“我還可以走路,暫時還有力氣,如果倒下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到那時再讓人家愛怎麼治療就怎麼治療去吧。”他擺了擺手就這麼決定了。他現在坐著,幾乎自己覺得自己正在陷入夢魘,象上邊已經說過的那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對牆沙發上面的什麼東西。那裏忽然發現坐著一個人,誰知道是怎麼進來的,因為伊凡·費多羅維奇從斯麥爾佳科夫Smerdyakov那裏回來進屋的時候,他還沒有在屋裏。
那是一位老爺,或者不如說是俄國的某一類紳士,年紀已經不輕,正如法國人所說的那樣,年將半百?,深色的,還顯得又長又密的頭髮裏,以及修剪過的小尖鬍子裏都夾著不多的幾縷銀絲。他穿一件褐色上衣,顯然是上等裁縫做的,但是穿破了,大概是兩年前做的,已經完全不合時髦,這類衣裳在富裕的上流社會裏已有兩年沒人穿了。襯衣和象圍巾似的長領帶,全和一般漂亮的紳士一模一樣,可是如果近看一下,就可以看出襯衣是骯髒的,寬闊的圍巾是十分破舊的。客人的那條帶格的褲子很合身,但也是顏色太淺,又似乎太瘦,現在已經沒有人穿了,就象那頂柔軟的白絨帽一樣,這位客人現在還戴著這麼頂帽子未免太不合時令了。一句話,那是在囊中羞澀情況下維持的體面外表。這紳士很象屬於在農奴制時代曾興旺得意的那種遊手好閒的地主。他顯然見過世面和上等社會,曾經有過廣闊的交遊,也許至今還保持著,但是在度過了青年時代無憂無慮的生活以後,再加上農奴制新近被廢除,漸漸變得貧窮,似乎變成了一位高等食客,經常出入於一些好心的老朋友家裏,人家之所以樂意接待他,是因為他性格隨和,易於相處,也因為他總還算是個體面人,甚至不管到誰那兒,總還可以占一席地,不過自然是只能敬陪末座。這類性格隨和的上流食客善於講閒話,陪打牌,卻決不喜歡別人硬要托他們去辦任何事情。他們通常是孤身一人,或是光棍,或是鰥夫,也許有子女,但總是在遠地的某嬸嬸、姨母處撫養著,——對於他們,這位紳士幾乎從來不在上流社會裏提起,仿佛是有點為這樣的親戚害臊。他們逐漸地和子女們完全隔閡了,只是偶爾在過生日和耶誕節的時候得到他們的賀信,有時甚至也回答一兩封。這位不速之客的面容不僅溫厚而且隨和,按照情況需要,隨時準備作出種種親切有禮的臉色來。他身上沒有表,但是戴著系在黑色綢帶上的玳瑁邊夾鼻眼鏡。右手的中指上赫然戴著一隻厚重的金戒指,上面鑲著塊不太貴重的蛋白石。伊凡·費多羅維奇不高興地沈默著,不願意開口說話。客人等候著,坐在那裏,正象一個食客,剛從樓上專門騰給他住的房間裏走下來,和主人作伴,但因為主人正心裏有事,皺眉想著什麼,所以只是安分守己地沈默著,但是只要主人一開口,就隨時準備作各種親切的閒談。忽然,他的臉上似乎露出一種關心的神氣。
“喂,”他開始對伊凡·費多羅維奇說,“請別見怪,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你到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去,是為了打聽關於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事情,但是你卻一點也沒有打聽出什麼就回來了,一定是忘了。……”
“啊,是的!”伊凡忽然脫口說,臉色變得焦慮而陰沈。“是的,我忘記了。……但是現在反正一樣了,一切到明天再說吧。”他自己嘟囔著說。“至於你,”他生氣地對客人說,“這是我自己馬上會想起來的,因為我正是為這事煩惱!你現在闖了進來,難道我就會相信你,說這是你提醒的,不是我自己想起來的麼?”
“那你就別相信好了。”紳士和氣地笑笑說。“強制信仰算什麼?而且在信仰上是任何證據也不起作用的,特別是物質上的證據。多馬所以相信,並不是因為他看見了復活的基督,而是因為他原來就想這樣相信。例如那些迷信招魂術的人,……我很喜歡他們,……你想一想,他們以為他們是起了維護信仰的作用,因為他們看見魔鬼從另一世界裏向他們露出了尖角。他們說:‘這可以說就是物質的證據,足以證明另一世界是存在的。’既是另一世界,又是物質證據,唉,這些人的腦子啊!再說即使證明了有鬼,也還不知道是否就證明著也有上帝?我真想加入唯心主義者學會,在他們裏面和他們作對,跟他們說:‘我是現實主義者,卻不是唯物主義者’,哈,哈!……”
“你聽著,”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從桌邊站起來,“我現在好象是在發夢囈,……自然是在發夢囈,……你儘管胡說好了,我都無所謂!你不會再象上次那樣引得我狂怒了。我只是有點慚愧。……我想在屋裏走一走。……我有時不象上次那樣看得見你,甚至聽不到你的聲音,但是永遠猜得到你亂嚼的是什麼,因為這是我,我自己在那裏說話,而不是你!我只是不知道,我上次是睡熟的時候還是醒著的時候見到你的?我現在一用冷水浸濕手巾,敷在頭上,你也許就要無影無蹤了。”
伊凡·費多羅維奇走到角落裏,拿起手巾,照他說的做了,於是頭上纏上了濕手巾,在屋裏踱來踱去。
“我很高興,你我彼此直接用‘你’來稱呼了。”客人開口說。
“傻瓜,”伊凡笑著說,“我還會和你用‘您’來稱呼麼?我現在很高興,只不過太陽穴很痛,……後腦勺也痛,……但我請你別象上次那樣講哲學。你要是不能走開,就該聊些快樂的事情。你可以瞎編一點人家的閒話,你本來就是食客,可以談一談東家長西家短。唉,這夢魘真煩人!但是我不怕你。我會戰勝你,不至於被送進瘋人院去的!”
“食客, 妙極了?。是的,我就是這類人。在這世上我不是食客又是誰呀?順便說說,我聽你講話,覺得有點奇怪:說實話,你仿佛漸漸地有點把我當作了什麼真實的東西,而不象上次那樣地堅持著只把我當作你的幻想了。……”
“我從來也沒把你當作真實的東西。”伊凡近乎狂怒地喊了起來。“你是謊言,你是我的一種疾病,你是幻影。我只是不知道怎樣才能把你消除,明白我必須忍受你一個時期。你是我的幻覺。你是我的化身,但只是我某一方面的……思想和情感的化身,而且是最卑劣最愚蠢的一個方面。從這一點來講,你甚至對我來說是很有意思的,只要我有工夫和你混。……”
“等一等, 等一等, 讓我來戳破你:剛才在路燈下邊,你朝著阿遼沙Alyosha大喊:‘你是從他那裏知道的!你怎麼會知道他到我這裏來呢?’的時候,你是想起了我吧。這麼說,有短短一會兒你是相信的,你相信我是實在有的。”紳士溫和地笑著說。
“是的,這是天性的弱點,……但是我不能相信你。我不知道我上次睡著還是醒著。我也許當時僅僅在夢裏見到你,並不是在清醒的時候。……”
“你剛才為什麼對他,對阿遼沙那樣嚴厲?他是可愛的:我在佐西瑪長老的事情上,是對他有錯處的。”
“你不許提阿遼沙!你居然敢這樣說,你這奴才!”伊凡又笑了。
“你一邊罵,一邊笑,這是好兆頭。其實,你今天對我比上次客氣多了,我明白為什麼緣故:是因為那個重大的決定。……”
“不許你提那個決定!”伊凡蠻橫地嚷著。
“我明白,我明白,這很高尚,很好 ?, 你明天又要去替哥哥辯護,犧牲自己,……這是騎士風度?。……”
“住嘴,不然我要給你一下子!”
“從某一點說來,我會很高興,因為那樣我的目的就算達到了:既然給了我一下,那就是說你承認我是真實的,因為對於幻影根本就沒法給他一下子。好,說正經的吧,我是無所謂的,你要罵就罵,不過最好能稍微客氣一點,甚至同我也應該客氣一點。要不然,傻瓜呀,奴才呀,象什麼話!”
“罵你就是罵我自己!”伊凡又笑了。“你就是我,就是我自己,不過面孔不同罷了。你所說的話都是我心裏想的,……你根本不可能對我說出什麼新鮮話來!”
“假如我的思想和你一樣,這只會使我感到榮幸。”紳士嚴肅而有禮貌地說。
“不過你淨拾取我的壞思想,主要的是愚蠢的念頭。你愚蠢而且庸俗。你愚蠢極了。不,我簡直受不了你!叫我怎麼辦呢?叫我怎麼辦呢?”伊凡咬著牙說。
“我的好朋友,不管怎樣我還是想做一個紳士,而且希望人家也這樣看待我。”客人開始說,做出一副純粹食客式的、溫和而預先留有退路的自尊神氣。“我窮,但是……我不說我很誠實,但是……社會上普遍公認我是個墮落的天使,這已成為不言而喻的事了。說實話,我真想不到,我什麼時候曾經是個天使。即使曾經做過,也已經很久,不妨把它忘掉了。現在我只珍重一個體面人的名譽,湊湊合合地生活著,努力做個討人喜歡的人。我誠懇地愛別人,——唉,人家有許多話是糟蹋我的!我有時寄住在你們這裏,我的生活就過得仿佛實際了些,這是最使我喜歡的。我自己和你一樣,也苦於不切實際的幻想,所以我愛你們地上的現實主義。你們這裏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全是定理,全是幾何學,可是我們卻全是些不定方程式!我在這裏走來走去,一味幻想。我愛幻想。而且在地上我變得迷信了,——請你不要笑我:我最喜歡迷信。我在這裏接受你們的一切習慣:我愛上商界澡堂,你想得到麼,愛和商人和神父們一塊兒洗蒸氣浴。我的幻想就是化身為一個七普特重的肥胖的商人太太,並且相信她所相信的一切,這幻想是能實現的,不過但願它能一勞永逸地徹底實現。我的理想就是走進教堂,誠心誠意地插上一支蠟燭,說實話真是這樣。那時候我受苦就到頭了。我也愛在你們那裏治病:春天天花流行時,我跑到育嬰堂去給自己種了牛痘,你要知道,那一天我是多麼心滿意得,因為我給斯拉夫兄弟會捐了十個盧布!……哦,你沒有在聽我說話。你知道,你今天樣子很不自在。”紳士沈默了一會。“我知道,你昨天到那位醫生那裏去過了,……你的健康怎樣。醫生說什麼?”
“傻瓜!”伊凡喝道。
“你真聰明。你又罵人了麼?我說這話,並不是表示同情你,只是隨便說說罷了。你盡可以不必回答。現在風濕病又流行了。……”
“傻瓜。”伊凡又說了一句。
“你淨說這些話!我去年得了一場風濕病,至今還心有餘悸哩。”
“鬼也得風濕病麼?”
“既然我有時化身為人,怎麼會沒有呢?我化了身,就得承受它的結果。撒旦說,我是人,關於人的一切我沒有不熟悉的。”
“什麼?什麼?撒旦說,我是人,關於人的一切....,一個鬼能引用這話,倒真不算蠢!”
“我很高興,我到底博得你的喜歡了。”
“你這話不是從我這裏學去的,”伊凡忽然停住,象驚呆了一般,“我的腦筋裏從來沒有想到這層,這真奇怪……”
“這很新鮮,不是麼?這一次我要誠懇待人,我可以對你解釋一下。你好好聽著。在睡夢中,特別在發夢魘的時候,由於腸胃的失調或其他什麼原因,有時人會做極曲折離奇的夢,夢見那麼豐富多彩的現實情景,那麼重大的事件,甚至一連串的事件,而且編排成那麼巧妙的情節,有種種意想不到的細節,從你最高尚的行為表現一直到襯領上的最後一個紐子,我敢賭咒,這是連列夫·托爾斯泰也編不出來的。而且做這夢的有時並不是文學家,卻是最普通的人,官員,小品文作者,神父們。……這甚至完全成了一個謎:有一位大臣甚至親自對我承認,他的一切好見解都是在他睡著的時候得到的。此刻也就是這樣。我雖然是你的幻覺。但是就象在發夢魘的時候一樣,我說的淨是些你腦子裏還沒有出現過的新奇的念頭,所以我並不是重複你的思想。我只是你的夢魘,並不是別的。”
“你撒謊。你的目的就是讓我相信你是獨立存在的,並不是我的夢魘,可你現在又自己斷言你是個夢了。”
“我的好朋友,我今天採取了一種特別的方法,我以後再對你解釋。慢著,我剛才說到什麼地方?是的,我當時著了涼,不過不是在你這裏,還在那邊……”
“那邊是什麼地方?你說,你是不是要在我這兒呆很久,不準備走開麼?”伊凡幾乎絕望地喊了出來。
他不再踱步,坐在沙發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兩手緊按著腦袋。他把濕手巾從自己頭上摘下,懊惱地把它扔在一邊:它顯然沒有什麼用處。
“你的神經失常了。”紳士說,帶著隨隨便便、漫不經意,但卻十分親切的神色。“你甚至只因為我也會著涼而生我的氣,但實際上這次著涼是發生得極自然的。我當時忙著赴一個彼得堡的高級貴夫人的外交晚會,她正在籠絡那些大臣們。不用說,得穿晚禮服,白襯衫,戴手套等等,但我當時還不知道在什麼地方,為了到你們大地上來,還必須飛過一大段廣闊的空間,……自然這只是一會兒的事,但要知道光線從太陽射來也要走整整的八分鐘時間,你想想看,我要穿上晚禮服和敞口的背心。鬼靈是不會著涼的,但是在化了身以後,那就……一句話,我一時大意,就動了身,在遼闊的空間,在乙太裏,在穹蒼上面的水中,非常冷,……那種冷簡直不能光叫做冷了,你想想看:竟到零下一百五十度!大家知道,鄉下姑娘有一種惡作劇:在零下三十度的天氣下叫一個不知好歹的人舔斧子。舌頭一下子就凍住了,結果那上當的人被血淋淋地粘去了一層皮;但這還只是零下三十度,如果到零下一百五十度,我想只要把手指往斧子上面一放,那只手指就會沒有了,只要……那兒有斧子的話。……”
“那麼那兒會有斧子麼?”伊凡·費多羅維奇突然心不在焉而憎厭地插嘴說。他拼命抗拒著不去相信自己的夢囈,以免最後完全陷入瘋狂裏去。
“斧子麼?”客人驚訝地反問。
“是的,斧子在那裏會變成什麼樣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用一種蠻橫而一味固執的態度喊了起來。
“斧子在遼闊的空間將成為什麼樣的? 這是什麼念頭呀!它假使落得遠些,我以為它會繞著地球轉,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成了一個衛星。天文學家們將計算斧子在地平線出沒的時間,高德左格將把它記進曆書裏,就是這些。”
“你真是愚蠢,你真愚蠢透頂!”伊凡脾氣暴躁地說,“你瞎扯也該扯得巧妙些,不然我不願意再聽下去。你想用現實主義來制服我,讓我相信你是存在的,但是我不願意相信你存在著!我不能相信!!”
“我根本不是瞎扯,全是實話;可惜實話幾乎永遠是不聰明的。我看你是一心指望在我身上看到什麼偉大的,也許是出色的東西,這很可惜,因為我只能做我力所能及的……”
“不要玩弄哲學,驢子!”
“玩弄什麼哲學,當時我的整個右半邊身子都麻木了,我在那裏痛苦呻吟。我到各種醫生那裏都去過:他們很會辨明病情,象扳著手指頭那樣把你所有的病症都對你歷數出來,但是卻不知道怎麼治好你的病。還遇到這麼個熱心的醫學生。他說:‘即使您會死,但那樣一來您總會清楚地知道,您是得什麼病死的了!’他們還有一個習氣,就是把病人推到專家那裏去,他們會說,我們只是診斷,您可以到某某專家那裏去,他一定會治癒你的。我對你說,以前那種能治百病的醫生完全絕跡了,現在只有一些專家,而且大家全在報上大登廣告。你的鼻子有了病,會把你介紹到巴黎去:那裏有歐洲的專家專治鼻子。於是你到了巴黎,他診察了你的鼻子,說道:我只能給你治右鼻孔,因為我不治左鼻孔,這不是我的專業,您以後可以到維也納去,那裏有一位特別的專家可以治好你的左鼻孔。有什麼法子?我只好去找土法偏方來治療,有一位德國醫生勸我在澡堂的蒸架上面用鹽攙在蜜裏遍擦全身。我就抱著反正只是多上一趟澡堂罷了的心情去到了澡堂,把全身弄得一塌糊塗,但是一點好處也沒有。我無法可想,只好給米蘭的馬迭伯爵寫信:他寄了一本書和藥水來,願上帝保佑他!但是你想得到麼:結果卻是霍夫的麥芽精發生了效力!我偶然買到,喝了一瓶半,一下就藥到病除了,起來跳舞都可以。我動了感激之情,決定登報向他‘鳴謝’。但是你想得到麼,這立刻又招來了另外的麻煩:無論哪一家報館都不肯刊載! 他們勸我說:‘這太開倒車了,誰也不會相信的,現在已經沒有魔鬼了, 你最好匿名登報吧。’既然匿名,那還‘鳴’什麼‘謝’。我和報館的辦事員笑著說:‘在現在這個時代信仰上帝是開倒車,我是魔鬼,相信我總可以吧。’他們說:‘我們很明白。誰不相信魔鬼呢?但到底不能這樣辦,這會有礙於報紙的方針的。作為笑話來登怎麼樣?’我心想,得了,作為笑話可並不怎麼可笑。於是就沒有登出來。你信不信,這事甚至老使我耿耿於懷。我的最好的情感,比方說,感激心,竟單單為了我的社會地位而橫遭禁阻。”
“又談起哲學來了!”伊凡憎恨地從牙縫裏說。
“哪能這樣?但有時候可實在叫人不能不抱怨?我這人已經被人家糟蹋夠了。你就不住地說我愚蠢。一看就知道是青年人。我的好朋友,事情不在於聰明不聰明。我的天性就是良善和快樂的,‘我也曾寫過各種小喜劇’。你好象完全把我當作白了頭的赫列斯達可夫(果戈裏喜劇《欽差大臣》裏的主人公)了。但是我的命運嚴肅得多。自從開天闢地以來,就給我加上了一種我一直不能理解的使命,讓我專門去‘否定’,但實際上我秉性善良,完全不擅長否定。‘不,你一定要去否定。無否定即無批評。如無“批評欄”,還能成為雜誌麼?沒有批評,就只剩了“和散那”(上帝是可讚頌的)了。但是對於生活來說,單單讚美是不夠的,讚美必須經過懷疑的熔爐的考驗。’如此等等。然而我本來並沒插身這些事,不是我創造的,不應該歸我負責。可他們卻選了我作替罪羊,硬要我去寫那種批評欄的文章,這樣就湊成了生活。我們是懂得這出喜劇的:例如說,我直截了當地要求消滅自己。他們說,不行,你應該活下去,因為沒有你將一無所有。假使地上一切都合情合理,那就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了。沒有你就不會有任何事件,但地上是必須有事件的。這樣,我就只好違心地服務,使世上產生事件,奉命幹出些荒唐的事情來。人們儘管有無可否認的智慧,他們卻把這出喜劇當成了什麼嚴肅的東西。他們的悲劇就在這上面。自然也受痛苦,但是……到底大家全生活著,現實地,而不是幻想地生活著;因為痛苦也就是生活。沒有痛苦,生活裏還有什麼愉快;那就會完全變成沒完沒了的祈禱儀式,這固然神聖,但未免有點無聊。至於我呢?我受痛苦,卻始終沒有活過。我是不定方程式的X。我是某種生命的幻影,已經沒有任何開端和結尾,甚至自己也忘了應該叫自己什麼。你笑……不,你並不笑,你又生氣了。你永遠生氣,你只需要智慧,但是我還要對你重複一句,我可以放棄整個天上的生活,一切職位和榮譽,只求能化身為那個七普特重的商人太太的靈魂,在上帝的神座前插上蠟燭。”
“連你也不信上帝麼?”伊凡憎恨地笑了笑。
“叫我怎麼對你說呢,假如你這是認真的……”
“到底有沒有上帝?”伊凡又帶著蠻橫的固執態度嚷著。
“那麼你是認真的麼?我的好人,老實說我真是不知道,瞧,我這是說了句非同小可的話。”
“你不知道,可你不是看見過上帝麼?不,你不是獨立的,你是我,你就是我,別的什麼也不是!你是無聊的東西,你是我的幻想!”
“換句話也可以說, 我和你信奉的是同一種哲學,這倒是真話。我思故我在?,這我很知道,其餘在我周圍的一切,這整個世界,上帝,甚至撒旦本身,這一切在我看來都還未經證實,它們究竟是不是獨立地存在著,或者只是我的分出物,是從來就單獨存在著的‘自我’的邏輯的發展。……一句話,我得趕快停止,你好象馬上要跳起來跟我打架似的。”
“你最好還是說點故事!”伊凡痛苦地說。
“故事倒有一個,而且恰巧跟我們的話題有關。其實並不是故事,而是一段神話。你責備我沒有信仰:‘你看見了卻不信’。但是我的好朋友,不是我一個人這樣,我們現在大家都弄糊塗了,這全是由於你們的科學造成的。當還只有原子,五種感覺,四大原素的時候,萬物總還算能夠勉強湊合在一起。因為原子是在古代就有的。但是我們一聽說你們那裏已經發現了‘化學分子’和‘原生質’以及其他鬼知道還有什麼東西的時候,當時就搭拉下了尾巴。簡直什麼都被弄得混亂動搖了。尤其是迷信和謠言;我們這裏的謠言和你們那裏一樣多,甚至還要稍微多一些。此外還有告密,我們那裏也有一個機關,收集某種‘情報’。現在我要說的這個荒唐的神話還是屬於我們的中世紀的,——是我們的中世紀,不是你們的。現在甚至我們那裏也沒有人相信這神話了,只除了七普特重的商人老婆以外,——這也不是指你們的,而是指我們的商人老婆。你們所有的一切我們也有,我這是由於友誼才對你透露我們的秘密,雖然這是被禁止的。這是個關於天堂的神話。說的是在你們地上有那麼一個思想家和哲學家,他‘否定了一切,包括法律,良心,信仰’,尤其是否定了來世的生活。他死了,以為自己准會直接進入黑暗和死亡裏去,但不料來世的生活竟出現在他的面前。他驚訝而且憤慨了。他說:‘這不合我的信念。’他就因此受到處罰,……你瞧,你應該原諒我,我只是轉述我聽到的一切,這只是一個神話,……您瞧,他被判處在黑暗裏走億萬兆公里的路,——我們那裏現在也改用公里了,在走完億萬兆公里以後,就會為他打開樂園的大門,寬恕他的一切。……”
“在你們的世界裏,除了億萬兆公里以外還有什麼苦刑?”
伊凡顯出一種奇怪的興奮心情插嘴說。
“什麼苦刑麼?唉,你簡直不必再問:以前是種類齊全,現在卻越來越講起道德的刑罰來了,所謂‘良心的譴責’呀,以及諸如此類的胡說八道。這也是從你們這裏學去的,因為‘你們的風俗規矩變得軟些了’。但是誰占了便宜?得便宜的只是一些沒良心的人,因為他們既然沒有良心,還談得到什麼良心的譴責呢?倒楣的是一些還剩有良心和名譽感的正派人。……那些在不成熟的基礎上實行的,而且還是從別人的體制中抄襲來的政策,——只能產生害處,還不如古代的火好些。當時那個被判決走億萬兆公里路的人站了一會,看了看,就在道路當中躺下了,說道:‘我不願意走,根據原則我不能走!’你把一個俄國有教養的無神派的靈魂,和在鯨魚的肚子裏生了三天三夜悶氣的預言者約拿的靈魂攙和在一起,——就成了這個躺在道路上的思想家的性格。”
“他究竟安心躺在什麼上面呢?”
“總能安心躺在點什麼上面的吧。你不是在發笑麼?”
“真是好漢!”伊凡嚷著說,仍舊顯出那種奇怪的興奮心情。現在他是懷著一種意想不到的好奇心在聽下去了。“怎麼樣?現在還躺著麼?”
“問題就在他不躺了。他躺了幾乎一千年,以後就站起來走了。”
“真是笨驢!”伊凡嚷道,神經質地哈哈大笑起來,似乎一直在那裏用心思考著什麼。“永世躺著,或是走億萬兆公里的路,還不都是一樣?這總得要走十億年吧?”
“甚至還要多得多,可惜沒有紙筆,要不然可以計算一下。但是他早就走到了,故事就是從這裏開始的。”
“怎麼,走到了?他哪里來的這十億年?”
“你只要想想我們現在的大地。現在大地的本身也許就重複過十億次了,衰亡,冷卻,破裂,粉碎,分化為構成它的各個元素,然後又是‘穹蒼上面的水’,又是彗星,又是太陽,以後又從太陽化出大地,——這種發展也許已經重複了無數次,而且老是一個樣子,分毫不爽。真是難堪到極點的乏味事。……”
“得了,得了,他走到以後,又出了什麼事呢?”
“天堂的門為他打開,他剛進去以後,還沒有過兩秒鐘,——這是照鐘錶的時間,照鐘錶的時間(雖然據我看來,他口袋裏的表早就應該在路上化為元素了),還沒有過兩秒鐘,他就感歎道,為了這兩秒鐘,不但值得走億萬兆公里,甚至可以走億萬兆的億萬兆公里,再乘上億萬兆次方!總而言之,他不但唱了‘讚美’詩,甚至還添油加醋,所以有些思想方式比較正直的人,起初甚至聯手也不願意和他握,覺得他搖身一變成了保守派,也變得太快了。這全是俄國人的脾氣。我重說一句:這是一個神話。怎樣販來的就怎樣賣出去。你瞧我們那裏如今對於這類問題還抱著什麼樣的見解。”
“這回我把你抓住了!”伊凡叫道,甚至帶著一種孩子氣的歡樂,似乎他終於完全想起來了,“這個億萬兆年的故事是我自己編出來的!我那時是十七歲,在中學讀書,……這個故事我當時編好,講給一個姓柯羅夫金的同學聽,這還是在莫斯科的時候。……這段故事十分特別,我決不會是從任何地方引用來的。我幾乎已經忘記它,……但是現在無意中想起來了,——是我自己想起來的,不是你講的!有成千上萬樁事情有時是無意中想起來的,甚至是在被綁赴刑場的時候,……在夢裏想起來的。你就是這樣一個夢。你是夢,實際是不存在的!”
“從你否認我時這副激動的神氣看來,”紳士笑著說,“我確信你總還是相信我的。”
“一點也不!連百分之一都不信!”
“但總還有千分之一的相信,‘順勢療法’醫派的極微劑量也許是最強烈的。你應該老實承認你是相信的,即使是一萬分之一的相信。……”
“決不!”伊凡憤恨地叫道。“不過,我倒是很願意相信你的!”他忽然又奇怪地補充了一句。
“哎!這才是老實的承認!不過我是心善的,在這問題上也願意幫你的忙。你聽著:是我把你抓住了,不是你把我抓住!我是故意把你自己已經忘了的故事講給你聽,好讓你徹底不相信我。”
“你這是胡說!你出現的目的就是要我相信你是存在的。”
“就是呀。但是遊移,不安,信仰和不信仰間的鬥爭,有時成為象你這樣有良心的人的一種磨難,簡直到了寧可上吊的地步。我正因為知道你有一點相信我,所以講出這個故事,讓你根本不相信我。我輪流地一會兒把你引向信仰,一會兒引向不信仰,我這樣自有我的目的。這是一種新的方法。如果你真完全不信我了,你就一定會立刻當面向我保證說我不是夢,是實有其人。我知道你的。這樣我就能達到目的了,我的目的是正直的。我只要把一小粒的信仰撒到你身上,就會長出一棵橡樹,而且是那麼大一棵橡樹,你坐在它上面,就會想充當起‘沙漠的苦修者和神聖的貞女’來,因為你內心深處非常非常想當這個。你將靠吃蝗蟲為生,千辛萬苦到沙漠裏去苦修以拯救自己的靈魂!”
“那麼你這混蛋,是在竭力拯救我的靈魂麼?”
“有時候總得做些好事呀。你又生氣了,我看出你又生氣了!”
“小丑!你曾經引誘過那些靠食蝗蟲為生,在不毛的沙漠裏祈禱十七年,身上長滿了苔蘚的人們麼?”
“我的好人,我正是一直在做這種事情。你會忘記整個世界和一切世界,而戀戀不捨這樣一個人,因為他是一顆無價的寶石,這樣的一個靈魂有時抵得上整個星座,——我們自有我們的數學。勝利是寶貴的!他們中間有些人學識實在不比你差,儘管你不會相信。他們能夠同時一眼看穿信仰和不信仰的奧秘,弄得人有時似乎簡直只差一點點就會‘摔個倒栽蔥’,象演員戈爾布諾夫所說的那樣。”
“怎麼樣?碰了一鼻子灰走的麼?”
“我的好朋友,”客人含義深長地說,“碰一鼻子灰,有時總比完全沒有鼻子好,新近有一個害病的侯爵(大概是專門醫生治療的),對他那位耶穌會士的懺悔神父懺悔時就這樣說過。我當時也在場,——那真是妙透了。他說:‘請您還我的鼻子吧!’他捶胸頓足地說。‘我的兒子,’神父搪塞說,‘一切事情都會按照不可測的天命發展,看得見的不幸有時會帶來儘管是看不見的,但卻是不尋常的好處。如果說嚴峻的命運使你喪失了鼻子,那麼您的好處就是您這一生再沒有人敢對您說您碰了一鼻子灰。’‘神父,這並不能給我安慰!’那個絕望的人叫道,‘相反地,我高興一輩子每天碰一鼻子灰,只要它能呆在我臉上原來的地方!’神父歎了一口氣說,‘我的兒子,美滿的幸福是不能一下子求到的。您這已經是對於天道的一種抱怨了,可是就這樣它也沒有忘掉你,因為既然你象現在這樣大聲哭喊,說你情願一輩子碰一鼻子灰,那麼你的願望等於已經間接地達到了:因為你喪失了鼻子這件事也就是碰一鼻子灰。’”
“呸,真是蠢話!”伊凡嚷道。
“我的好朋友,我只想逗你笑一笑罷了。但是我敢賭咒,這是真正的耶穌會士式的詭辯;我敢賭咒,這件事一字不差就象我對你所敘述的那樣。它發生得不久,給我找了不少麻煩。這不幸的青年人回家後當夜就用手槍自殺了;這以前我一直寸步不離地呆在他跟前,直到最後的一刻。……至於那些耶穌會士的懺悔室,那真是我在發愁時最有趣的解悶的地方。還有一件事情,完全是最近發生的。有一個諾爾曼女人,一個二十歲的金髮女郎,跑到老神父那裏。她的美貌,身段,性格,都簡直會使你流涎水。她彎下身子,朝著小洞對神父悄聲說出了自己的罪孽。‘怎麼?我的女兒,你怎麼又墮落了?……’神父說。‘哦,聖母瑪麗亞,我聽到的是什麼話呀?這一次又不是那個男人了。這還要繼續多久呢?你怎麼不害臊呢! ’ ‘唉,我的神父,’女罪人滿臉流著懺悔的淚水回答說:‘這能給他許多快樂,卻只費我很少的力氣’。你想想看,竟會有這樣的回答!當時連我都倒退了一步:這是自然本身的呼喊,這可以說比最純潔的清白還好!我當時就赦免了她的罪,正要轉身走開,但是立刻又不能不回過身來,因為我聽到神父在小洞裏和她約好了在晚上相會。這個老頭子象燧石一般堅硬,卻竟一下子就墮落了!自然,自然的本性終於得了勢!怎麼?你又轉過臉去?又生氣了麼?我真不知道怎樣才能博得你的歡心。……”
“你離開我吧。你在我的腦子裏糾纏得就象無法擺脫的夢魘似的,”伊凡痛苦地呻吟著,在自己的幻影面前束手無策,“我同你一起感到乏味,厭煩,痛苦極了!只要能把你趕出去,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我重複一句:只要你別要求太多,別向我要求‘一切偉大、出色的東西’,你就可以看到你我會親密地相處下去的。”
紳士強調說。“你對我生氣,其實是因為我不在紅光中出現,不帶‘雷鳴和閃電’,也沒有燒焦了的翅膀,卻是一副寒傖相。你首先是在審美感上覺得受了屈辱,其次是在自豪感上,意思是說,這樣庸俗的鬼怎麼能去見那樣偉大的人物?你的心裏總不免有早被別林斯基狠狠譏笑過的浪漫主義的氣息。有什麼法子,青年人。我動身來見你的時候,想開開玩笑,扮成一個曾在高加索服務過的退職的四級參議官,晚禮服上掛著‘獅子與太陽’的寶星勳章,但是我很擔心你會揍我一頓,就因為我膽敢在禮服上僅僅掛‘獅子與太陽’,而不是至少掛一顆‘北斗星’,或‘天狼星’勳章。你淨說我愚蠢。但是我的天呀,我並不想和你比較智力。靡非斯脫斐利到浮士德那裏去,證明自己希望作惡,而行的卻總是善事。(見歌德的《浮士德》)但是這隨他去好了,我是完全相信的。我也許是整個宇宙間唯一愛真理而且誠懇地希望行善的人。當在十字架上死去的‘人子’懷中帶著被釘死的悔悟的強盜的靈魂升到天上的時候,我正在那裏。我聽見小天使們歡欣呼喊,唱著和喊著‘和散那!’還有上級天使們雷動的歡呼聲,使天地和整個宇宙都為之震動。我可以用一切神聖的事物的名義賭咒,我想加入這合唱隊,和大家一起高喊‘和散那Hossana!’話音眼看就要出口,眼看就要發自肺腑,……你知道,我是易動情感,並且富於藝術感受力的。但是常識——我的天性中最不幸的本質——卻在這種情況下也仍舊使我保持著分寸,於是我就錯過了時機!我當時心裏想:在我喊出了‘和散那’以後,將得到什麼結果呢?世界上的一切會立即消失,再也不會發生任何事件。因此單單由於職責,並且根據我的社會地位,我也不能不壓下自己心裏善良的因素,仍舊為非作歹。別人把善良的榮譽全都搶走,留給我幹的全是壞事。但是我並不著慕靠欺詐為生的榮譽,我不是好名的。為什麼世界上一切生物中間只有我一個人註定要受所有正派人的咒?,甚至挨他們的皮靴踢呢?因為每當我化為人形時,就時常不能不承受這樣的後果。我知道其中大有秘密,但是他們無論如何不肯把這秘密對我公開,因為一旦我猜到怎麼回事,也許就會大聲喊出‘和散那’來,那個必要的負數就將馬上消滅,明智就將在全世界出現,不用說,隨之而來的也就是一切的完結,甚至連報章雜誌也在內,因為那時候誰還會去訂閱它們呢?我也知道,我最後總會安靜下去的,我也會走完我的億萬兆公里的路,知道這個秘密的。但是在這一切以前,我會做出乖戾的舉動,違反本意,執行我的任務;毀掉千千萬萬人,使一人得救。比方說,必須毀滅多少靈魂,糟蹋多少誠實的名譽,才能樹起一個正義的約伯來,為了他,在古時候他們曾怎樣嘲弄過我啊!不,在沒有揭開秘密以前,對於我存在著兩種真理:一種是他們的,我暫時毫不理解的,另一種就是我的。現在還不知道到底哪一種乾淨些哩。……你睡著了麼?”
“那還用說麼!”伊凡恨恨地呻吟著。“我的天性裏一切愚蠢的東西,早就在我的頭腦裏反復體味、琢磨過,而且象死屍一樣扔棄了的,——你又給我端上來,當作新鮮東西!”
“又不配你的胃口!我還一心想用我的文學敘述拍你的馬屁哩。真的,我那段關於天上的‘和散那’的故事不算壞吧?現在幹嗎又用起那種海涅式的嘲諷語調來,對麼?”
“不,我從來沒有做過這種奴才!為什麼我的心靈會生出象你這樣的奴才來呢?”
“我的好朋友,我認識一個非常可愛而迷人的俄國年輕紳士,青年思想家,文學和藝術的極大愛好者,一篇極有希望的史詩的作者,史詩的題目是《大宗教法官》……我指的正是他呀!”
“我不許你提起《大宗教法官》。”伊凡叫道,羞愧得滿臉通紅。
“還有《地質學上的激變》呢?你記得麼?這該算是一首小史詩了!”
“住嘴,不然我要殺死你!”
“你說要殺死我麼?不,對不起,讓我說出來吧。我來到這裏,就為了使我自己享受這種快樂。我真是愛我的那些年青、熱烈、渴求生活的朋友們的幻想!‘那裏有新的人物,’你在去年春天動身到這裏來的時候,曾這樣斷定說,‘他們打算毀滅一切,從吃人肉做起。傻瓜,他們竟不問我一下!據我看來,什麼也不必毀滅,只要毀滅人類關於上帝的觀念就行了,人們正應該從這一點著手去幹!只應該從這一點、從這一點著手,——你們這些一點也不懂事的盲人呀!只要人類全都否認上帝(我相信這個和地質時代類似的時代是會來到的),那麼不必吃人肉,所有舊的世界觀都將自然而然地覆滅,尤其是一切舊道德將全部覆滅,而各種嶄新的事物就將到來。人們將聯合起來,從生活中汲取可能的一切,但目的必須是純粹為了謀取他們在現實世界上的幸福和快樂。人由於神和泰坦(Titans希臘神話中的巨人,曾統治世界)式的驕傲精神而顯得偉大,成為人神。人藉自己的意志和科學的力量,無限制地不斷戰勝自然,因而不斷感到高度的愉快,以致在他心目中,這種愉快終於完全取代了過去一切關於天國的愉快的嚮往。每個人都知道他總難免一死,不再復活,於是對於死抱著驕傲和平靜的態度,象神一樣。他由於驕傲,就會認識到他不必抱怨生命短暫,而會去愛他的弟兄,而不指望任何的報酬。愛只能滿足短暫的生命,但正因為意識到它的短暫,就更能使它的火焰顯得旺盛,而以前它卻總是無聲無臭地消耗在對於身後的永恆的愛的嚮往之中。……’還有許多許多諸如此類的話。真是妙極了!”
伊凡用手捂著耳朵坐在那裏,眼睛望著地下,但卻渾身打起哆嗦來。那話音仍接著說下去。
“我的年青的思想家又想道:現在的問題在於這種時代究竟會不會來到?假使會來到,那就一切都解決了,人類就會徹底走上了軌道。但由於人類根深蒂固的愚蠢,也許再有一千年還上不了軌道,所以對於每個目前已經認識真理的人,可以允許他完全隨他的意思用新的原則來安排自己的生活。在這意義上,他是‘什麼都可以做的’。不但這樣:即使這個時代永不來到,但既然上帝和靈魂不死總是沒有的事,所以新人是可以被容許成為人神的,甚至整個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也可以,而且不用說,他憑著他這種新的身分,在必要的時候,可以毫不在乎地越過以前作為奴隸的人所必須遵守的一切舊道德的界限。法律對於神是不存在的!神站在哪兒,哪兒就是神聖的地方!我站立的所在,立刻就成為顯赫的所在,……‘什麼都可以做’,這就完了!這一套說法很有趣。但是既然你想騙人,又何必要真理批准呢?我們現代的俄羅斯人就是這個樣子:不經批准是連騙人的勾當都不敢幹的。愛真理竟到了如此地步。……”
客人說著話,顯然對自己的辯才感到得意,越來越提高嗓音,嘲笑地瞧著主人!但是他沒有說完,伊凡忽然從桌子上抄起一個杯子,舉手向雄辯家身上砸去。
“唉,這才是愚蠢哩!”客人嚷道,從沙發上跳起來,用手指拂去身上的茶漬,“想起路德的墨水瓶來了!他自己把我當作一個夢,卻用茶杯朝夢扔去!這是女人的行為!我早就疑心,你只是裝出捂住耳朵的樣子,其實是在聽著。……”
突然傳來有人從院子裏用力堅決地敲窗框的聲音。伊凡·費多羅維奇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聽見了麼,你最好開門去吧,”客人嚷道,“這是你的兄弟阿遼沙,他一定有最出人意外的有趣消息,我對你說!”
“閉嘴,騙子,我比你先知道這是阿遼沙,我早就預感到是他,而且他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地來的,自然有‘消息’!……”伊凡狂怒地叫嚷。
“開門呀,給他開呀。外面有暴風雪,他又是你的兄弟,先生,你知道不知道,天氣多壞?好主人是不會放狗上街的……”
敲窗聲繼續響著。伊凡想跑到窗前去,但突然似乎有什麼東西捆住了他的手腳。他就好象拼命想掙脫鐐銬似的,但是辦不到。敲窗的聲音越來越緊,越來越響。鐐銬終於忽然斷了,伊凡·費多羅維奇從沙發上跳了起來。他狂亂地向四周望望。兩支蠟燭幾乎燃盡了,剛才扔在他的客人身上的茶杯還擺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對面沙發上什麼人也沒有。敲窗框的聲音雖然仍持續不停,但是並不象他在夢中感到的那樣響,相反倒是很輕的。
“這不是夢!不,我敢賭咒,這不是夢,這都剛剛真的發生過!”伊凡·費多羅維奇大聲說,奔到窗前,打開了小氣窗。
“阿遼沙Alyosha,我說過不許你來了!”他對兄弟蠻橫地嚷道。
“只許三言兩語,你有什麼事?只許三言兩語,聽見沒有?”
“一小時以前,斯麥爾佳科夫Smerdyakov上吊死了。”阿遼沙在院子裏回答。
“你到門廊上去,我馬上給你開門。”伊凡說著,跑去給阿遼沙開門。
------------------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